正式以翰林院庶吉士的官职,跟随皇帝行在以及北伐大军行动,其间不时能够见到朱由桹之后,王夫之才发现这位大明天子似乎和他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当然了,相比较于少年之时的桂王府四王子,如今二十五岁的青年天子朱由桹,相貌英俊程度,那完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在王夫之看来,朱由桹这个难得能够亲自带兵打胜仗的大明皇帝,日常的行为举止,有些不够稳重。
不对,何止是有些不够稳重,简直就是非常、特别、十分轻佻了!
可惜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还难以让已经在社会基层吃过一点苦头的王夫之打碎对心中所期望的那个救苦救难的圣主贤君的滤镜。
尤其是前不久在嘉鱼县的时候,圣天子专门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赏脸接见了王夫之,在此期间,倍感荣幸的王夫之,和圣天子朱由桹就《春秋》和《易》的内容进行了一些探讨。
经过那次交谈,王夫之对朱由桹这位天子的文化水平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他发现从细节上来看,天子对《春秋》和《易》似乎是不怎么了解的,可若是从整体上来看,天子对《春秋》和《易》精神内涵的把握,却是非常厉害的,天子时常可以透彻地分析问题,切中要害,甚至一些独特的观点,都可以给王夫之这样从小学习诗书礼易春秋的人不少启发。
比如,就《易传》中“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朱由桹发表高见,大意是:“形而上”与“形而下”,此二者虽有上下之名,但不意味着上下之间有界限可以分割开来,从来源上看,原理、规律是从对具体事物的抽象而得来的,因此,应该是先有具体形器,后有抽象观念,释道两家都把“虚无”视为无限和绝对,而将“有”视为有限和相对,这就是把相对、绝对的关系弄反了,“有”是无限的,绝对的,而“无”是有限的,至于运动和静止的关系,静止里包含着运动,静止是运动在局部上的趋于稳定而成形象的暂时状态,即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
从朱由桹这里脱口而出的类似这样的言论,在王夫之看来,不仅非常对他的胃口,简直就是如同给他量身定做的一般,而且还解决了他研究学问时候的许多疑惑,让他豁然开朗,这下可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啦。
也正是由于在嘉鱼县的那次皇帝接见,使得本来正因为朱由桹的各种轻佻行为而逐渐对皇帝乃至皇权都有所祛魅的王夫之,反而开始复魅起来了。
毕竟,在王夫之看来,在普通人中,他这样的人,已经称得上比较聪慧了,而且他这样一个从小苦读诗书礼易春秋的读书人,读书时间肯定比朱由桹这个年龄比他还小四岁的桂王四王子要多的多,可一比较对书中精神内涵的了解,却是朱由桹更胜一筹,简直要比他王夫之多了几十年功力。
王夫之认定,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就能够把书读的如此之透彻的天子,足以称得上聪慧过人,肯定不是外界谣传的不学无术之君。
至于平常表现出来的轻佻言行举止,当是……,当是大智若愚!
是啊,圣上平常所进行的那些凡人看不懂的操作,背后,应当必然是有其深意的。
在这种认知的作用下的王夫之,看着朱由桹在松风阁门口柱子上刻下十八个大字然后欣然接受身边那帮奸佞小人的交口称赞的时候,其心中思绪,是不同于内心偷偷地认为朱由桹就是幼稚甚至弱智却不敢当面揭示的既不忠心又不大胆的臣子。
王夫之是真的在认真思考:「圣上在松风阁门口柱子上刻下十八个字,想必一定有他的深意!」
只不过朱由桹这个大明天子到底有什么深意,终究还是凡夫俗子的王夫之,一时间,确实是想不出来的。
正在王夫之进行思考的时候,发现朱由桹看向他,并且问他话。
面对朱由桹的询问,王夫之连忙放弃思考天子门前刻字行为背后的深意,他斟酌一二,最终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入木三分。”
这四个字,言简意赅,却又是很合理。
毕竟,朱由桹在门口柱子上用匕首刻字的时候,一心想要自己的名字“流芳百世”,所以他是真的很用力去刻的。
毫无意外,从王夫之口中听到这个合情合理的答案之后,朱由桹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嘿嘿嘿……突然,朱由桹的神色一瞬间就僵硬了下来,他神情非常严肃地对王夫之道:
“朕听闻你王而农从小就开始学诗,是个会写诗的。
崇祯十七年,也就是大前年,你听闻闯贼攻陷京师之后威宗皇帝自缢于煤山老歪脖子树上,作《悲愤诗》一百韵,以表达自己的悲哀和愤怒;
弘光元年,也就是前年,你听闻南都沦陷之后弘光皇帝于芜湖被俘,续写《悲愤诗》一百韵,以表达自己的悲哀和愤怒;
隆武二年,也就是去年,你听闻福京沦陷之后思文皇帝辗转来到汀州一带被虏兵所害,又续写《悲愤诗》一百韵,以表达自己的悲哀和愤怒……”
伴随着朱由桹的话,王夫之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点头,以此来表示这些都是事实。
身正不怕影子歪,大明朝三年没了三个皇帝,每没一个皇帝,他王而农就写一百韵悲愤诗,来表现身为忠诚臣子的他对君父遭遇的悲愤,这又没有什么错,朱由桹应当没理由因此来治他的罪,王夫之自然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
可是,看着朱由桹严肃的神情,感受着朱由桹说话时候冰冷的语气,王夫之难免有些心慌起来。
毕竟伴君如伴虎,王夫之实在看不懂大明天子朱由桹此时谈及悲愤诗这种行为以及过去许多令人费解的行为举动到底有何深意,实在猜不透这位大明天子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
所幸,朱由桹图穷匕见的很快,王夫之只听得天子最后询问他道:
“……所以,而农,你打算什么时候再续写一百韵《悲愤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