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西装革履的菅野信之出现在了东京三田町增上寺,寺外站着不少和菅野一样一身黑衣的男女,每个人的神情都很严肃,而寺院本就是一个压抑的场所,这让菅野感觉自己的心房被某物猛地揪紧,有些喘不过气来。
在本堂入口的近处,同样穿着深色系女士西服的佐藤美和子站在那里,见到菅野信之的身影后,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台阶:“系长,你来了。”
“嗯。”菅野站在第三层台阶上,抬起头望向固定在台阶正上方的巨型遗像,自然,相框里包裹着已故警察厅次长石阪秀治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男人还在笑。
这令菅野很不舒服。
“系长,要进去吗?”
菅野没有开口,他甚至都没有听见佐藤的话,他正扭头看向自己的身后:只见寺院的石板路被夜晚的微光映照得微微泛亮,斑驳的树影正在地面上摇曳,几盏悬挂在道路两侧的纸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线,轻轻勾勒出庭院边缘的轮廓。
一排排身穿制服的警察正安静地站在院落中,组成一条庄严的警卫队列,他们笔直的身影和脚下的树影几乎融为一体。
前来吊唁石阪秀治的人群在石阶上面排着队,等候放行——这些人都不是警察,也和石阪交情不深,所以他们属于“非关系者”,为了保证本堂内的肃穆和安静,这些人不能随便进出。
“系长?”
菅野回过神来:“嗯,怎么?”
“我们进去吧?我刚才看到小田切部长已经进去了。”
菅野点点头,跟着佐藤美和子从“关系者”的牌子旁走了过去,他们并没有在另一边排队。
本堂内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香炉中升起的袅袅白烟似乎正笼罩着整个守灵堂,空气中都可以闻到有些呛鼻的檀香气息。
灵柩就安放在守灵堂的中央,一袭白纱轻轻地覆盖着沉重的棺盖,前面摆放着逝者的遗像,黑框相片的两边还摆放着白色的鲜花,几名身着褐色法衣的僧侣双手合十跪在铺着纯白色布匹的台子上,低声吟诵经文,似乎是在为逝者引路。
——希望能把这人的亡魂引向地狱。
菅野暗想。
“来了不少人,听说内阁也派人来了。”佐藤美和子一边走一边低声向身旁的菅野说道,“记者就像乌鸦一样守在寺院门口,各式相机严阵以待,这么大的排场我还是第一次经历……”
佐藤美和子不是没有经历过同僚牺牲的事情。
但是搞得这么隆重,这么正式的守灵仪式还是第一次经历。
毕竟殉职的是日本警察的二把手,有如此大的排场并不奇怪。
可正是这个“排场”令菅野感到不适。
因为他知道在这里被当成英雄祭奠的人并不是什么好人。
不客气的说,他就是个冷血的杀人凶手,至少藤井沙希百分之百是他杀的。
的确,他不是亲自动的手,但是他签字批准了暗杀令。而在那之后,还有菅野的朋友蒲生康文以及其他人,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是菅野确信这些人的死也和石阪秀治有关。
菅野心里很清楚,石阪作为曾经公安的一把手,还干过很多美其名曰“为了大局”,其实是伤天害理的腌臜事,这种人不配做英雄,更不应该在死后受到如此礼遇。
他的尸体就应该直接丢进大海,飘到哪儿算哪儿,或者干脆成为海鱼的盘中餐,这也算是他为这个世界做了一件善事……
“要是每名殉职的警察都能有这样的待遇该有多好……”
佐藤的无心之言不仅让自己很难受,也刺痛了一旁的菅野。
他们两个人的脑海里在想着不同的人,但是心情都是同等的低落。
他们一边向故人致以哀思,一边穿越过道,在台子旁边机械般地向石阪的亲属致以哀悼。
菅野看到了身穿素色丧服,守在母亲身旁的少女。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该就是石阪铃,菅野以前作为校友跟着刈谷返回东大的野游社参观时曾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石阪铃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很阳光、很爱笑的女孩儿,身上没有她父亲石阪秀治一点儿影子。
而且,石阪铃目前也在法学部就读,毫无疑问算是菅野的后辈。
——不希望她变得和她父亲一样。
这便是作为前辈的菅野,对她的唯一期望。
但愿这份期望能够实现。
石阪铃的眼圈红红的,外沿肿了一大圈儿,她从始至终都低着头,看来还没从丧失父亲的阴影中走出来。
菅野也没有浪费时间,和佐藤美和子站在台前,对着灵柩鞠了一躬,然后伸手捻起一撮香粉,轻轻撒入香炉内的香灰上。
这一流程被称为“捻香”,是日本佛教丧礼中的重要环节,香的气味和烟雾被视为清净之物,用来超度亡灵和祈愿逝者灵魂安息,而香的燃烧本身就象征着消除污秽和杂念,为逝者创造一个清净的环境。
捻完香,菅野将双手穿进念珠,双手合十,闭眼祈祷。
——但愿你的灵魂也能被消除。
菅野先是默默诅咒了一番石阪秀治。
然后又向已经逝去多年的蒲生康文致以哀思。
——现在下令杀你的人已经下地狱了,安息吧,我的朋友。
祈祷完,菅野便带着佐藤美和子离开了正堂。
他们这种外人就是来走个过场,向警察厅的高层表达敬意,是不会参加守夜的。
更何况,他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
在寺院里,菅野撞见了同样来参加仪式的刈谷雅治和汤川大我。
“这不是菅野吗?”汤川顶着肚子,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菅野。
“就知道能在这里碰见你。”一旁的刈谷说道。
菅野回头看了看佐藤,说了一句“你先走吧”。
佐藤会意,转身离开。
“你的下属?”汤川推了一下有些下滑的黑框眼镜,开口问道。
“嗯。”菅野瞥了一眼佐藤离去的背影,点点头。
“哦,看来我们的菅野警官最近的日子过的还算不错嘛。”汤川调侃道。
菅野皱眉道:“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都有会跟着你一起行动的手下了。”
“之前也有。”
“话是这么说,但是之前不会有人下班后还会跟着你一起行动吧。”汤川一语道破,“大家都对你敬而远之。”
“我说你们两个今天晚上不是为了我来的吧?”菅野不想让话题在自己的身上停留太久,于是一杆子将话题支向别处。
“毕竟去世的是警察厅的次长,还是我们法学部的前辈,就算不怎么熟悉,也得过来看一看才是,”刈谷说道,“所以就叫上了汤川,一起来一趟。”
“我听说内阁那边也要派人来,菅野你见到了吗?”汤川问。
菅野摇摇头:“没注意。”
“都说了,他才不在乎谁来呢。”刈谷说道,“就算是美国总统莅临,只要他不感兴趣,就当没看见。搞不好还在心里骂上一句,‘有什么可神气的’。”
“我是真羡慕这种精神状态啊。”汤川叹了口气,“最近忙的双脚不沾地,神经也是高度紧张,好不容易养好的胃病又复发了……说起来,难得碰一次面,一会儿结束了出去喝一杯怎么样?”
“你不是刚说你胃病复发了吗?”刈谷问道。
“哎呀。”汤川摆摆手,“喝个一两杯没关系的——菅野,你怎么样?”
“对不住,今天得回去了。”菅野说着,看向刈谷,“你陪着汤川去喝吧。”
“你怎么回事?自己逃掉让我顶在前面?”刈谷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并没有拒绝,估计他早就想到外面喝个一两杯了,“也不是不行,那一会儿去六本木附近转转吧……”
菅野和刈谷、汤川寒暄了几句后便和他们分别了,开车逃回了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