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猫安头 作品

一千零六十九章 【我埋了橘猫。】

溺于湖中,是顺遂了命运。向神灵求助,最后也不可能被放过。

 

当他坠入湖底的那一刻,冰冷的窒息感顷刻间包裹了他。他听到了扫射声,岸上的人们依然在开枪,而他像块沉重的石头浑浑噩噩地下沉。

 

湖面呈现出一片深邃的蓝色,仿佛被映射出来的天空。他的怀中仍抱着明天要处理的资料,然而它们在这一瞬间都失去了价值。

 

就连他整段人生的所思所想、他的所有挣扎……都失去了价值。

 

他只是个普通人,十九岁的高中生。

 

奇迹不会眷顾于他。

 

那些没有实现的计划、那些彻夜未眠写下的谋略、那些打算会见的盟友……都失去了意义。这一瞬间,浓烈的痛苦包裹了他——谁会这么想要沉默地死去。

 

怎样都好,只有活下去……才能知道救世主合不合格,才能知道他的世界能不能保下去。

 

至少,活到自己彻底失去价值的那一刻……

 

失血越来越多,刺痛般的寒冷中,他的喉咙被窒息感掐住,全身的十几个弹孔都传来凿穿般的触感,死亡的阴影投射在他的身上。

 

……要是那个救世主没有做到怎么办?

 

……那他的世界,八十亿生命……

 

直到他终于在足以压垮一切的黑暗和冰冷中张开了唇,让第一缕冰冷的湖水钻入口中,他抛下了自己的尊严,这样祈祷了——

 

神灵啊,救救我。

 

神灵啊,救救我。

 

……好像只能这么做了。

 

……好像只有神灵了。

 

人类在绝境时常会祈祷于虚无缥缈的神明,但他们自己也知道,这种临死前的祈祷是心理安慰,它往往不会得到回应。

 

蓝色月光映衬在湖面,无数的光点散布在斑斓的水色,仿佛在演绎一场宇宙的盛宴。他闭着眼,在这些莹蓝色的星辰之间下沉,月光穿透水面,丝丝缕缕地鲜血向上漂浮,体温越来越低。

 

——直到一只发着光的手朝他伸来。

 

那一瞬间,所有的冰冷和疼痛都消退了。

 

洁白的神灵扶住他的肩膀,雪一般的发丝飘扬在水中,祂的眼瞳犹如亮在黑暗中的灯塔,温暖包围了他。

 

祂俯下身,挡住那些逸散的寒冷,在他耳边温柔地这么说了——

 

你当然应该活下去。

 

我给予你一切,我给予你力量、给予你知识、我给予你……你想要的一切。

 

苏文笙,我看重你啊,你是最像他的人。

 

我承诺保下你所在的世界线,我承诺救下你——只要你,保守我的【秘密】,你【永不背叛】我。

 

苏文笙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情绪。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阻止神灵毁灭世界。然而当他被自己的人类同伴残害,坠入最绝望的深渊后……只有神灵救了他。

 

就像神话里降下救赎的天神。神灵说,祂看重他,只要他点头承诺。

 

“永不……背叛?”苏文笙的嘴边流出了血沫。

 

“永不背叛。”神灵低声耳语:“……我只是要你一个承诺而已。”

 

只是一个承诺而已,它不具有强制性。神灵只是想亲耳听他说。

 

……这让苏文笙恍然察觉,这位近乎无所不知的神灵好像也是孤独的。祂望着他的眼神,让他想到在黑夜里守望大海的灯塔,虽然这个意象于祂过于抬高,他知道祂不是什么好人,但是……

 

“我……不会……背叛。”

 

寂静的湖底,月光犹如流逝的星辰。

 

蓝色的月光像缕缕丝线在水下穿梭,神灵弯起眉眼,这种无机质的表情却让人感到了一丝丝的孤寂。

 

……神灵会,孤寂?

 

这让苏文笙感到可笑。他理应知道,神灵只是觉得他有利用价值,所以才会顺手救人,祂口中吐出的只是安抚他的虚伪之言,他始终都不是被奇迹眷顾的主角,但……

 

“你是最像的。”祂温柔地说。

 

……最像的。

 

这让他感到绝望又期望。

 

所以这是他的全部价值,是他悲剧性和苦痛的来源。但又恰恰是这个“最像”,让他拥有保下世界的机会。

 

所以,

 

所以……

 

……承认吧。

 

承认自己的相似度,承认自己的“使命”,承认自己的利用价值,承认自己自始至终都是棋子。

 

承认自己的抗争至少拥有一点点意义,至少……他拉动了电车杆,保住了自己世界的铁轨。

 

这样一来……

 

光晕交织着,他望见自己上飘的黑发,也像是染上了一层蓝朦朦的水色。它与神灵的白发交织着,像是在亲吻,又像是一场冰冷的授勋,神灵将鲜花与佩剑落于他的肩膀。他的眼瞳无意识地睁着,没有痕迹的泪水从眼眶落下,很快就溶于水中,消失不见了。

 

“哈……我救下了……救下了……”

 

他忽然笑了,湖水从他的口中滑出,他笑得咳嗽起来,更多的眼泪毫无痕迹地从他的脸颊落下热度,没有任何人看到这场上演在湖底的哭泣。

 

——他终于救下了那只【橘猫】。

 

他救下了。

 

他终于不再是那个连自己橘猫也拯救不了的人。

 

……

 

他终于赢了这个世界一次。

 

因他向这场命运认输了。

 

……

 

苏明安肩膀不可抑制地颤抖,很轻微,但他自己感觉到了。

 

面前的青年嘴角噙着笑,笑容却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悲哀,仿佛某种被严苛规定好的弧度。腹部的贯穿伤仍在流血,烧灼令皮肉翻卷,那种疼痛难以想象。

 

然而他只是笑着,仿佛隔着薄薄的镜面笑着。

 

“……所以还是注定的。”苏明安的声音轻到微不可闻。

 

他想到记忆里那个埋葬橘猫的高中生,高中生依然还是那个高中生,高中生会想念父亲的油焖大虾,想念奶奶缝的荷包,想念那只很肥的橘猫。高中生觉得高考出来就能改变这个世界,改变他愤愤不平的世事,改变他曾经遭遇的一切。然而他想不到……

 

……

 

【我将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心里堵得厉害。】

 

【我埋了橘猫。】

 

【它的身体真的很胖啊,像土地下的一个橘色大面包,看着挺滑稽的。】

 

……

 

他想不到,

 

他最后也是那只橘猫。

 

……

 

“——苏文笙,我带你离开?”

 

“——不要带我离开。”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苏明安的视线凝在苏文笙身上,他的脸色惨白,失血严重。

 

……他们总是能说出类似的话语。

 

……尽管这之间仍会存在诸多差异。

 

目光交汇着,夕阳钻入他们之间。

 

苏文笙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在苏明安的眼前停步。橙红的夕照与青年的瞳孔交相辉映,两人的身姿映照得宛如燃烧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