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咔哒”两声,它们没有袭击向苏明安,反而绕了一个弯,链接上了霖光的脊背。像一条条啃噬在他背上的蟒蛇。
苏明安想起当初在神之城,霖光时刻链接着这些猩红软管——那时的霖光,在用它做什么?
难道霖光时时刻刻在接受情感共鸣吗?
这怎么可能不疯?
“轰——!”
就在霖光链接软管的下一刻。
霖光忽然转身,一抬脚,突然把旁边含笑的神明给踹了出去。只听“哗啦啦”数声玻璃碎裂声,神明以倒栽葱的姿势被这一脚踹了出去,撞破一边的玻璃,消失在大厦的高空夜色中。
被踹出去前,神明脸上甚至仍然保持着胜券在握的笑容,没想到自己会被霖光突然一脚踹出去。
大厦的嗡鸣之中,窗外暴雨拍打玻璃的喧嚣都显得旷远。辽远的夜空雷霆隐没,似一条伏首的苍龙。
寒风与暴雨顺着被踹出的玻璃豁口涌入,脚下渐渐积起了水泊。霖光收回腿,脸上有种解气的表情。
苏明安顺着玻璃豁口向外看去,茫茫夜色中,连城邦的星点灯火都难以窥见,稠密的雨幕挡住了视线,至于神明,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
“……”苏明安手中捏着的空间震动都略显局促,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把这道攻击甩出去。
末了,苏明安只能说:“好踹。”
这应该不是霖光和神明谈崩了,霖光这一脚应该只是泄愤,不是真的要决裂。
“你开心吗?”霖光的胸前剧烈起伏着,脸上满是发泄过的晕红。他看向苏明安。
“再来几脚。”苏明安点头。
“好,等他回来,我再踹。”霖光说:“踹多少脚你会留下来?”
苏明安摇摇头:“这不是一个计算题。零乘任何数都是零。”
霖光又道:“你不愿意留下来……是因为对你而言,这不是个好结局吗?你好像一直很执着于一个完美的结局。”
“当然,这是我的任务。”苏明安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存活于世的使命。
霖光的视线隐隐颤抖,像是一寸寸白昼逐渐隐没于夜色。
“那过程呢?”霖光问道:“这个结局之前的……你生命中的过客呢?短短二十天里,几十个副本中的……我们这种过客呢?”
苏明安微怔。
……霖光好像突然开了窍?
以前霖光什么都听不懂,“爱”是什么也听不明白,就像个傻乎乎的二愣子。现在却是连世界副本这种概念都清晰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霖光好像确实……在越来越“完善”。
无论是精心练习过的笑容、上千幅日日夜夜绘制的画,还是这些言语,都在变得越来越靠近正常人。
但是已经太晚了,无论是仅剩两三天的副本时间,还是如今终章的历史进程,对于霖光的缓慢进步而言,都已经……太晚了。
这个夜晚过后,不是黎明诞生,就是漫漫永夜,不会再存在中间数。他们之间的拉锯已经到了头,不可能有双方都得偿所愿的结局。一方的美好结局对于另一方只是噩梦。
“你喜欢好的结局?”霖光问。
“当然。”苏明安说。
“可我看了许多龙国书。水泊梁山,好汉们被朝廷招安。三国演义,我看到最后也没看到汉室存续。祝福中,祥林嫂的孩子没了,自己也在绝望中离世。为什么文学总是喜欢悲剧?”霖光问道。
苏明安委实被震惊了。
——他以为《天线宝宝》顶了天了就是霖光的格局,没想到霖光还能看懂书?
“文学中,悲剧最为刻骨铭心,是以文学者总愿意谱写悲剧,让人难以忘怀,这样一来,文字就于他们的脑海里永恒。”苏明安说:“欢喜大团圆固然好,但谁会长长久久地记着?”
“我。”
霖光突然说。
他靠近一步,手放在前胸的汉服交领,贴近心脏处。
“我会记得。”霖光说:“如果是放在自己身上,我希望还是好结局。”
“但是不可能。”苏明安说。
“为什么不可能?”霖光的声音拔高,他涨满血丝的瞳孔死死盯着苏明安,声音像哽着:“怎么不可能?你从没了解过我,路维斯。”
苏明安的耳边满是冰冷的风。
他看见一只绯红的蝴蝶在空气中缓缓地扇着翅膀,一下,两下,就像一团跳动的火。
它停留在霖光的肩头,点缀着那身颜色沉闷的黑汉服,蝴蝶的眼睛很难让人瞧见,但苏明安就是以为,这一瞬间它也在看着自己。
“——我为什么要了解你?”苏明安只是看了一眼,就强行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不去追随那只绯蝶。
霖光沉默了片刻,缓慢道:
“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究竟怎么才能感受到积极的感情。”
“人类崇拜你又压迫你,总想牺牲你,想让你跳下世界边缘,想让一个假货鸠占鹊巢。”
“但你却总是一次又一次拯救他们……你明明说过爱是去死,可我在试着去死时,除了疼痛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我在这个世界活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感到无比痛苦,这里对我而言是个地狱,只有你让我感到熟悉。”
“这几十年来,我在旅行中救过很多人……失去亲人的孩子,流离失所的流民,被追杀的佣兵团。很多很多人,多到我都记不清了。”
“我救了那么多人,但没有一个人回头救我。”
“如果说友情就是救赎——”
霖光的声音颤抖着:
“你救我一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