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后来的太史官和那时的秦武
侯谈论这件事情,秦武侯缄默许久,只是回答道:“我看不破他。”
“我击败了他,但是从他身上,我才真正知道,有时候战场的胜败,并不一定就是最绝对的,哪怕是不在预料之中的失败,也可以成为自己利用的东西。”
“这天下的道理,从来没有这样简单。”
“他教导了我很多的东西啊……”那时已是另一番气度的的秦武侯伸出手烤火,金观墨发,穿墨色金纹的宽大大氅,天下落雪苍茫,眸子温和沉静,轻声道:
“不见狼王。”
“不知天下雄杰,豪迈至此,奸诈至此。”
“无敌至此。”
……………………
狼王陈辅弼独自回到了自己的本营之中,萧无量等人缄默,只是看到狼王虽然受伤不轻,神采飞扬,这才稍微安心下来,西域活佛过来,为狼王疗伤,触目惊心。
以这老狼王此刻的体魄,这样沉重的伤势,死在路上也有可能,他竟然就这样拖着回来了,回来之后,大饮酒数杯,以安军心,然后昏厥,数日方才醒转过来。
老活佛给他疗伤换药,狼王眯着眼睛安静许久,忽然开口,道:“败了啊。”
这一句话把个干瘦的老和尚都给吓了一跳,转过来,看着那几乎要去了半条命的老狼王安静坐在那里,认真思考,狼王笑道:“秦武侯比起他老爹难啃多了。”
老活佛道:“你怎么不说,是太平公和他儿子了?”
老狼王大笑补充:“也是。”
“可是此刻在我眼里。”
“是狡诈难啃的秦武侯,和他那善良可欺的老父亲。”
老和尚道:“太平公在世的时候,你可不会这样说。”
老狼王得意道:“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死了的人就该闭嘴,任由后来的人给他涂抹,就算是再怎么样,也只能憋着,不能说话,况且,就算是有什么不愿意的,也要等我下去了,他才能埋怨我的。”
老和尚沉默了很大一会儿,道:“王上你若是不顾一切,踏出那一步的话,秦武侯无法击败你的。”
老狼王道:“这样的年纪,轻敌冒进,败给了那小子,已经够丢人了,还要拿着性命去和好友的儿子死拼,那不是为将者该做的事情。”
“太小家子气了,这招不是给他准备的。”
“这小子,还嫩着呢,不过也没办法,他老子早早死了,很多东西,战场之上的,战场之外的,只有我来‘教’了。”
老和尚叹了口气:“你那叫做教?”
“当真实战,每一次王上都想要把秦武侯抓回来当太平公不是吗?”
狼王大笑:“天下纷争,刀剑相斗,没有半点放水的余地,他若是连我都赢不了,还谈论什么踏上天下?老老实实地回来做个太平公,享受个荣华富贵。”
“如今我败了。”
“我还打算等他照顾我儿子呢。”
老和尚讶异,道:“不把文冕公子送回陈国了?”
老狼王难得平和下来,白发垂落,像是个老人了,他眯着眼睛,道:“不了,我这一败,大势之中,陈国就没有顶尖名将了……”
“虽然我和陈鼎业彼此有死仇,可是在大势上我们是一起的,如今锐气已挫了,把文冕送回去做什么,让他坐在那满是蝇营狗苟的王座上,痛苦一生么?”
“过去的时代都腐烂的,唯以刀剑,重开太平。”
狼王提起陈鼎业,不屑道:
“把自己的欲望强压在其他人的身上,不过只是一种软弱,男子汉大丈夫,想要的东西,就去争,争不过就去抢,要是还抢不过,那就变强,然后再来一次!”
“我今一败,陈国大势已受损。”
“他日身死,那陈国,基本上就已经只剩下苟延残喘之气了啊,再无望于天下,这就是大势,无论战将如何奋勇,谋士如何妙算,都不能改变的大势。”
老和尚的动作顿了顿,他看着老狼王。
老狼王坐在床榻上,安静看着外面,阳光流入屋子里,灰尘起伏,带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卸甲之后的老狼王提起自己的死,倒是带着一种平淡和坦然、
老和尚鼻子动了动。
旋即忽然起身,大步逼近。
毫不客气,一巴掌扇在老狼王脑壳上。
掀起被子,从老狼王手底下抓出一个酒馕,里面一股子酒气,老和尚嘴角抽了抽,一张黧黑的脸都气得发白,叫起来道:
“命都要没了半条,还他妈的喝酒?”
老狼王道:“和尚你犯了口忌。”
老和尚骂一句道:“去他妈的,把东西给我!”当代宗师已再度提高,名列第一位的西域老和尚拼尽全力,往外拿酒。
可是这老狼死活不松手,老和尚靠着不逊传说中金刚菩萨的佛门琉璃体魄,硬生生从半死的老狼嘴边把酒夺走了,转身,哐一下把大门关住。
老狼王在里面大叫,道:“
我都没多少天好活了!”
老和尚骂一句屁。
老狼王又喊:“当年恨没有把你的脑壳儿也劈开。”
于是西域老活佛就只是狂翻白眼。
他坐在门外,看着天空辽远,最后只是叹了口气,看着酒馕,趁着周围无人,老和尚仰起头,也悄悄喝两口酒,一张脸上五官都皱起来,本来就苦意浓重的脸庞更是多了三分苦涩。
老活佛缄默叹息,看着这天下世道,看着红尘,想着过往,轻声道:
“真苦啊。”
………………
不过几日,狼王就从李观一的狠手里恢复过来了,当时候那年轻名将没有半点留手,存了心思就是哪怕把这老狼的腿都打折了也要拖回江南下棋。
没了兵马,太姥爷一把剑就压住他了。
可这样的伤势,老狼却已恢复过来,乃犒赏三军,剩下的四十余万大军里面,其实还有一半是后勤,战兵二十三万,皆饮酒狂歌。
老和尚只好告诉狼王不要轻举妄动,只是迟疑了下,道:
“你都把儿子,顺便把那足以让他立足的五万一线兵团部都给了他,还会回头和他们打么?”
老狼王道:“和尚不会说话的话,就不要开口。”
老活佛道:“看来不会。”
老活佛很聪明,低声道:“那您的兵锋,会攻谁……”
陈辅弼微笑道:“我今生至此,荣华富贵,一切都已是极乐了,被废了武功,也要起来,再走上这天下,寿数漫长,于我没有什么意义。”
“我恐怕只有一甲子寿,可却比所谓长寿者痛快多。”
“此生有生死之交,有良善孩儿,有一个遗憾交错而过的女子,世上最失落的事情我经历过了,世上最痛快的事情我也有过了,别无所求,只愿意酣战。”
“为我的儿子,为他的儿子,为所有人的儿子。”
“开辟道路。”
“若我这样说,你会觉得我虚伪吗?”
老活佛看着他,轻声道:“不是。”
“过去狡诈,残杀的狼王已经被秦武侯留在了那里,无怨无悔,心满意足,留在这里的,不是狼王陈辅弼,而是和太平公一起,怀揣大愿奔赴天下的神武王。”
老狼王放声大笑,他醉了,用力揉搓大和尚的光头:
“要么怎么说你会说话呢!”
“都看着,这样才是活佛啊!”
他道:“我今此大败,其实和陈鼎业一样,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我们都留着同样的血,都有彼此类似的毛病,我不也一样,小觑了天下英雄么?”
“天下名将,都因傲败。”
“但是我和他有一点不同。”
狼王起身,他举杯,邀这满军的同袍饮酒,垂眸微笑,白发苍然,自有气魄:
“我从不把人当做弃子,最后这一场大闹。”
“我亦是其中一子,同生共死。”
“老和尚,喝完这一场酒,你就走吧,随便去什么地方,去你的寺庙里,去找我的儿子,或者什么地方,或者去找叔父,你们不是好友吗?不必要陪着我。”
老和尚叹了口气,喝了口酒,道:“不走了。”
狼王瞠目结舌。
老和尚腼腆回答道:
“你不是还要拿着我的舍利子去和阎罗王对赌吗?”
“我走了,谁陪你们去地狱呢?”
“我去见证你们的输赢吧。”
狼王放声大笑起来,痛快洒脱,彻底放下,他喝酒到了酣畅淋漓的时候,伸出手,下意识道:“文冕,你也……”动作顿住,手掌伸出,旁边没有那个清俊安宁的白袍青年了。
手中所握住的,也只是一场空,一场风。
狼王垂了垂眸,宁静安详。
心中却不知为何,稍微有一丝细微的发酸,一声叹息。
年少父死,讨伐兄长,废弃帝王,最珍贵的亲人,最看重的好友,以及那一个阴差阳错的女子,此生至此,不断得到,不断失去,倒也——
“痛快!”
狼王饮酒,放声高歌,大军之中,挥兵戈为贺。
“四夷既灭,诸夏康兮。”
“国家安宁,乐无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来臻,凤皇翔兮!”
可惜,可惜,我不能见到了。
第二日,狼王挥大军而出。
讨应国贺若擒虎。
大破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