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入梦（下）

 索佩亚的声音很大。
　　可以说是响彻云霄。　　一声“给我破”震得肖恩耳朵都嗡嗡作响。　　也不知道是不是声音越大伤害越高，索佩亚竟真的硬生生撕开了云团……不，应该说撕开了天幕。　　只见索佩亚双手探入云中，一左一右往外撕扯，身后的巨人身影也随他做出同样的动作，那巨大的手掌仿佛将天都捅出一个窟窿，陡然将天上云层汇聚的面庞撕裂。　　肖恩看着都疼，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　　而随着脸庞裂开，整个世界的光线一下明亮了起来，像是漆黑的屋子打开了窗帘，照射进阳光，可妮的小脸、地面与大楼的阴影都肉眼可见的上移消散，颇有种拨云见日之感。　　这还没完。　　肖恩的“脸”被撕开，可妮都以为幻觉破除了，但仔细看去，街道却还是原来的街道，大楼也是原来的大楼。　　他们仍在霍尔科都。　　直到索佩亚又哼了一声。　　“给我烧起来！”　　他念了个咒语。　　霎时间，阳光突然加剧，光线变得极其刺眼，让肖恩和可妮都忍不住眯起了眼睛，抬手遮挡。　　同时，两人都感到一股灼热袭来，只觉皮肤烧得慌，好像被扔进了火炉子里一般。　　阳光加剧带来的不仅是刺目的亮度，还有急剧攀升的高温。　　仿佛这个世界要烧起来了。　　然后就真的烧起来了。　　指缝中，肖恩和可妮的眼睛微微睁大，他们看见天空中，有数不清的灰烬随风飘散、落下，头顶的天幕正以一个诡异的方式燃烧着，明明没有火，湛蓝的天幕却像纸页似的被火烧焦、卷起边角，熔化成片片焦黑的纸烬，好似下起了一场黑雪。　　而在这被烧毁的天幕背后，竟并非想象中的虚无，而是另一片崭新的天空。　　无形的火焰迅速往下蔓延，肖恩与可妮周围的景象也开始燃烧、变化，两人如同置身于火灾现场。　　等到林立的楼房被燃尽，一个新的世界出现了。　　眼前的城市不再是霍尔科都。　　城堡式的建筑取代了高楼，马车取代了汽车，青石铸造的路面刚被雨水冲刷过，缝隙中还残留着水渍，看起来干净又古旧，看着街道上穿着长袍走来走去的熙攘人群，肖恩只觉新奇又熟悉，似乎连空气都充斥着一种历久弥新的味道。　　可妮更是兴奋地大喊：“成功了！肖恩先生，我们成功了！”　　这里的一切她也很熟悉。　　尤其是那座比所有楼房都高大，矗立在城市中心、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到的气派宫殿。　　铭刻于外墙之上，好似一个个阵法的金色图纹标示着它独一无二的身份——　　真理殿堂。　　这就是博学者时代。　　所谓的“幻觉”，用更准确的词语来说应该是“幻境”。　　梦境是没问题的，肖恩内心深处确实有着关于博学者时代的记忆，只是上一世留下的灵魂防御，为这个梦境多添加了一层障眼法，此时索佩亚见防御被自己破除，心头也悄悄松了口气，随后一脸淡然地从天上下来，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表示区区阶位十的灵魂防御，不过如此。　　可妮激动地道：“老师，你好厉害！”　　每个女儿都曾崇拜自己的父亲，可妮现在看索佩亚就是这种眼神。　　好像只要有老师在，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索佩亚鼻孔微扬，淡淡道：“希望这次入梦能让你有所领悟。”　　换句话说就是：多看多学。　　肖恩则左看看右看看，对眼前这座让他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充满了好奇。　　以往在梦里他都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自然就无法随心所欲的到处走动，而梦里的故事往往都发生在一个较小的区域内，比如他在博学者时代的家里，又比如某个浪漫的小房间内，对于屋外的环境，肖恩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或许梦到过，但被他忘了，平时完全想不起来，只有真正像现在这样身临其境时，心里才会涌现出一丝丝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索佩亚见他四处打量，问了一句：“找到上一世的你了吗？”　　“还没。”肖恩道。　　这条街上的人虽多，却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面孔。　　索佩亚为肖恩提供思路道：“这个梦境是由你内心所有的记忆一并糅合而成，我们现在在这，只代表你曾经来过这，不代表这个时间节点上的你一定在这，你可以试着回忆一下以前那些你能记住的梦，想想在这座城市，你最有可能出现在哪里。”　　一般来说是“家”。　　直接过去也许会扑个空，但多等一等，梦里的肖恩总会出现。　　除非上一世的他是个有家不回的浪子。　　人通常是不会把自己往坏的地方去想的，所以索佩亚认为肖恩也会说“家”，他只要想办法带肖恩这个家就行。　　可肖恩却给出了一个他完全没想过的答案：“真理殿堂。”　　索佩亚：“？”　　“你确定？”　　“有什么问题吗？”肖恩歪歪头。　　问题很大。　　索佩亚意味深长地道：“我以前就在真理殿堂。”　　且级别不低。　　这也是他就算知道肖恩前世是阶位十也这么有底气的原因之一。　　真理殿堂的阶位十，比一般的阶位十更强大。　　而整个博士学时代的阶位十，加起来也就那么多个，如果肖恩前世真在真理殿堂做事，那他一定对肖恩有印象——不仅限于对上一世的肖恩有印象，还包括这一世，因为重塑者的灵魂是不变的，只要遇见曾经熟悉的人或事，或多或少都能想起来一些。　　很多重塑者的记忆都是这样慢慢觉醒的。　　可是他对肖恩并没有这种熟悉感。　　从肖恩对他的态度来看，肖恩明显也和他不熟。　　索佩亚觉得肖恩多少有点高估自己了。　　肖恩从艾尔薇莉那里了解过“重塑”这个概念，自然也知道逻辑上说不通，但却并未放在心上——他连自己的小姨子都不熟，跟索佩亚就更不熟了。　　其中原因八成和那雕像上模糊的面容一样。　　前世的他似乎是想别人忘记自己。　　这个猜测有点反直觉，因为肖恩心里很清楚，自己就是个俗人，像一手建造真理殿堂、开创博学者时代这样的丰功伟绩，他肯定会希望自己名留青史，不说永垂不朽，但被记个几百年不过分吧？　　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有别的原因。　　肖恩暂时还猜不出这个原因是什么，因此更要去真理殿堂看看了。　　即使这个时间节点的自己不在圣殿，他也要去。　　起码看看圣殿更高的楼层里都放着些什么东西。　　如果能搞清楚雕像是怎么控制的就更好了，他还指着靠这个“活过来”呢。　　过去的经历固然很重要，但圣殿的秘密也同样重要，且相比之下，经历只能让他更了解自己，圣殿却能让现在的他获得实质性的收益和提升，怎么选不用多说。　　这本身也是肖恩希望梦到的关键事情之一。　　如今有机会，他当然不愿错过。　　而见肖恩坚持要去真理殿堂，索佩亚也不拦着，没再多问，只是提醒他道：“这个梦里不存在任何你没见过的东西。”　　也就是说，如果肖恩不是真理殿堂的人，那眼前的圣殿压根就进不去，进去了也是一片混沌，什么都看不清。　　到时尴尬的可不是他。　　肖恩笑笑，也不说话。　　到底谁尴尬，一会儿就知道了。　　“走吧。”　　肖恩在前方“带人”。　　由于他们三个都不是梦境里的真人，赶起路来非常轻松，一飘就到了，跟幽灵似的。　　可妮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真理殿堂对巫师而言可是很神圣的，但她又和肖恩一样，十分好奇圣殿三层、四层……甚至七层都藏着什么宝贝，一旦进去一定会忍不住想飘上去看看，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即使在梦里也有点冒犯越界。　　索佩亚却只觉得她想太多。　　都说过这个梦里没有肖恩没经历过的事情，他们就算想看也看不到。　　不要以为阶位十就一定能进入圣殿。　　真理殿堂为什么能成为博学者时代所有巫师心目中的圣地？　　不就是因为一视同仁吗？　　在别的家族，甚至于在教廷都能享受到最尊贵待遇的阶位十，放到真理殿堂，一样得和那些低阶巫师一样，老老实实去触摸雕像，得到允许后才进得去。　　这条规矩曾一度让许多大魔法师感到恼火，但却没人打破。　　一是不敢，二是没那个能力。　　因为圣殿的主人是卡尔·布莱克。　　一个连教皇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传奇人物。　　广场上，雕像的面容依然是模糊的。　　肖恩却觉得无比亲切。　　这里的一切和虚术空间一模一样，而且有着非常真实的色彩与质感，表明它并非虚幻。　　伊莉丝没有忽悠他，圣殿真的曾真实存在。　　雕像周围有不少学生在尝试获得布莱克的认可，与虚术空间里的场面极度相似，肖恩没去凑热闹，而是径直飘向圣殿大门。　　索佩亚则带着可妮跟在肖恩身后。　　他还等着看某人尴尬呢。　　却不料。　　进入圣殿后，他自己先眉头一皱。　　圣殿内部居然不是一片混沌，有着清晰完整的结构？　　索佩亚有点不相信，难道肖恩前世真是圣殿的人？　　那他为什么不认识肖恩？　　肖恩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样，冲师徒俩眨眨眼：“是不是很意外？”　　“嗯嗯！”可妮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眼睛发亮，没想到肖恩先生原来这么有身份，和老师一样。　　索佩亚则哼了一声：“一层而已，没什么可自豪的。”　　用现在的话来讲，圣殿一层就相当于是一所大学的操场，准入门槛很低，并不能说明什么，不像他，哪怕是这一世，也堂堂正正踏入了第三层。　　接触了几次，肖恩也清楚这位筑梦者先生的性格了，属于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类型，那就继续往上走吧。　　来到圣殿二层。　　一切和一楼一样。　　甚至连挂在墙上的装饰画都清晰可见，画里的人物还在动，冲肖恩三人抛了个飞吻。　　肖恩又问：“现在信了没？”　　索佩亚不答话。　　显然还是不信。　　肖恩在虚术空间里就上过二层，所以在梦里有二层的内容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往上，索佩亚就感到不对劲了。　　肖恩居然带着他们上了三层。　　他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图书馆，没有四处闲逛，圣殿三层有些什么东西他都不太了解，肖恩这个梦境却将三层的构造一五一十呈现了出来——宿舍、博物馆、炼金房、培养室……　　搞得索佩亚都怀疑在他之前上三层偷走旧日之书的人是不是肖恩了。　　而这还没完。　　肖恩带他们在三楼逛了一圈后，又上了四楼。　　四楼的一切也清晰可见！　　索佩亚：“？？？”　　“你控制梦境了？”　　“没有哦，筑梦者先生。”　　肖恩说道：“我要是控制梦境，能逃过你的感知？”　　他一边说着，一边领着师徒两人往图书馆走去。　　更高层的地方他可能不会带索佩亚和可妮去了，毕竟作为主人家，他还要维持圣殿的神秘感，第四层的图书馆，就当做是给索佩亚帮他的报酬与第三层没看到旧日之书的补偿吧。　　肖恩以为这个时间节点的自己不在圣殿，已经开始琢磨雕像的事，可没想到，一进入图书馆，他就看见了一个令他非常熟悉的背影，这种熟悉与上次可妮入梦带他去到医院时的陌生一样，只看一眼，肖恩便能确定，这就是他自己。　　索佩亚并未发现肖恩顿住脚步。　　他的注意力已经全被这个背影所吸引，因为他听到有人称呼背影的主人为“布莱克先生”！　　可妮也愣住了。　　他们这是……刚好遇见了布莱克大人吗？　　此刻的布莱克正在与人交流，好几个人围在展柜前，似乎在商量往里面放哪本书好。　　索佩亚越听越确信，这就是布莱克大人本尊！　　要知道，那些雕像之所以看不清面容，都是因为其中融入了干扰认知的法阵，而布莱克本人的脸上却不会有这样的法阵，否则还怎么过日子？　　这意味着他现在有机会看清并回忆起布莱克大人的容貌及相关经历，成为几百年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真正记住这位传奇人物的巫师！　　索佩亚惊喜不已，全然忘了梦境的底层逻辑。　　而布莱克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原本在说话的他忽然停下，闭口不言。　　他这一停，图书馆内所有人都好似接到命令一般，也全部停下动作。　　这一瞬间，整个圣殿四层的时间都仿佛被定格下来，耳畔一切的声音消失一空，变得寂静无比，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可妮心头一颤，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冒了出来。　　下一秒，布莱克回过头来。　　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好似跨越时空，穿过空间的重重壁障与时间的江河大海，将目光直接落到了此时此刻的索佩亚身上。　　这种无视维度距离的力量令索佩亚感到既兴奋又毛骨悚然，以致于他的心脏都漏跳了半拍。悚然是因为这目光带来的巨大压力，兴奋则是因为对方能给他压力，仅凭梦境中一个虚幻的影像就能让人冷汗直冒，古往今来，只有布莱克大人做得到！　　事实也正如索佩亚所料。　　他的确是布莱克。　　脸上也确实没有干扰认知的法阵。　　可当他真正如愿以偿看清布莱克的样子时，惊喜却变成了惊吓。　　因为眼前的布莱克大人，和现在的肖恩，容貌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索佩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