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苟太监并不知道木家人手里究竟有什么,只是年前世家疯狂咬木家,在暗中推了不少文官出来,只为把木家“咬”得败退京城,皇上总觉得这里头是有问题的。
皇上可不信世家这么做是为了保住陈家。
要知道陈家名声败尽后,也没见世家出手相助。明明陈家如今的当家老太太还是申屠家的庶出女,算算辈分该是宫里申屠贵妃的姑姑,但世家说放弃也就放弃了。
可见陈家并不重要。
所以,果然还是木家人手里有什么吧?
苟太监忽然轻笑一声,弯腰扶住了木丛的胳膊,硬生生把他从地上扶了起伤筋动骨一百日呐,你为救咱家断掉的腿,是不是还没好全?罢了罢了,虽然咱家恨铁不成钢,但也不能真把你丢下不管……”
苟太监压低声音说:“咱家给你指条明路吧。”
“还请公公救我!”木丛连忙打蛇上棍。
苟太监说:“要想把你父兄全须全尾地救下来,这是不太可能的了。但你要这么想,他们只不过是被流放了而已,人还活着。只要人还活着,就有以后,是不是?”
木丛努力点头。
“所以,等你将来有了功名、入了官场,或者你干脆献上什么东西,从此巴上贵人中的贵人……让贵人为你出手。流放地有好也有坏,指不定就能帮你父兄挪挪地,挪去那种好一点的地方……再熬上两年,遇上个大赦天下之类的……他们不就都能顺顺当当地回来了?而只要人回来了,京城中日后未必没有你木家的一席之地啊。”
木丛颇为心虚。他知道自己的本事,想拿下功名太难了。
那就是……巴上贵人中的贵人?
可那样的人物哪里是现在的木家能巴上的?
苟太监受够了木丛这幅蠢样子,指点他说:“不然给你父兄去一封信吧。你就与他们说,如今这一支只能指望你了,叫他们全力支持你。你好了,他们也就好了。”
“是是是,公公说得太有道理了。”木丛心说,如果父亲还藏有银子什么的,就应该全拿出来给他,他在京城中独木难支,若没银子开道,什么时候才能闯出名头啊。
京城东门外的码头。
一般说来,这边的码头都是从二月份才开始热闹起来的。因为从二月开始,各地漕运的船就陆陆续续进京了,之后官船、商船、民船将络绎不绝,热闹一直延续到十一月。不过今年北方河流结冰的情况不算严重,所以在一月底就已经有官船陆陆续续进京了。民船和商船倒是不多,因为都要避开漕运,等到三月才是它们的爆发期。
又一艘官船靠岸。
万苟十分自觉,虽然有着安信侯府的面子,但他本人只是一个平民百姓,侯府的面子只是保他不被官差欺负,但要是他反过来去欺负官差,这不是给妹妹招雷么!
等官差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万苟这才领着儿子万平安慢腾腾地下了船。结果听得一声舅舅。万苟望过去,一脸惊喜地说:“宝儿!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码头了。”
码头上风大。詹木宝却说:“不冷!前两天,二弟就从衙门里听今年的官船已经陆陆续续进京,我就猜着您和表哥肯定会早早回来……我这两天都在码头上等着,可算等到你们了!”他每天从早守到晚,硬是守了好几日才把人守到。
衙门若是只为传递消息,会快马加鞭走陆路,所以消息传得比船行速度要快。
万苟一时间都没意识到外甥已经是侯爷了,因为外甥瞧上去还和以前一样,毫无侯爷的架子。他儿子万平安笑着打趣:“哟,这厢有礼,给侯爷表弟问安行礼啦!”
十分不伦不类的,都是戏文里听来的词儿。
詹木宝哈哈一笑,跳下马车,在表哥肩膀上捶了一下。表哥又捶回来。这么玩来闹去的,倒是还和以前一样。万苟从老家回来,顺路带了一些货物来京城里卖。幸好詹木宝多备了几辆马车,叫小厮帮舅舅先把货物送回家去,他则陪舅舅先回侯府。
只这一会儿,又见一艘官船靠岸。不过詹木宝已经接到舅舅了,就没有多看。
码头离着东门近。他们直接从东门进城。
因为这时节进京的基本都是官船,所以此刻东门开了中门,而在中门排队等待进京的人又大多都和“官”沾点关系,要是本身就是官员,要么是官员的家眷。饶是那些自诩身份不够的官吏和官差都退到侧门去排队了,但中门处的队伍也不见短。
詹木宝觉得在一众官员间,他还是低调些比较好,就没打出侯府的旗去插队。
万苟撩起马车的帘子往外看,见城门上贴着告示——这本中的皇榜?”
詹木宝顿时就有话说了,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姬家如何如何可恶。
万苟道:“还是京城好啊,在京城逼死寡妇是重罪。乡下的寡妇死了都没人管。”
“以后就都有人管了,即便是乡下地方也不例外。我娘说,判案的时候先别说什么寡妇不寡妇的,只问一句,寡妇是不是人?既然是,那么杀人就是重罪,”詹木宝道,“我这几个月一直在读律法方面的书,单读律法没意思,要配合案卷来看才行。”
其实他娘还偷摸着和他说了好多话。都没和别人说过,只和他说了!
不过娘也说,在没有足够的能力自保,没有足够的学识去与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辩驳之前,这些话都要藏在心里。甚至日后等他有自保的能力了,也能仗着身份有所作为了,都不用特意把这些话说出来,而是靠着自己的作为直接把这些话实践出来。
娘说,如果律法是完全公平公正的,那么官员判案时,可以直接依照律法判;但现在的律法明摆着是不公平的,明摆着是偏向那些掌握话语权的人的,那么官员判案时,就一定要有自己的坚持。
起先,詹木宝没听懂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后来他在库房里找到一本没有封面的书,其实也不是他找到的,而是庞大用找到的。庞大用原以为这也是古籍,结果翻开看了两眼发现这本书的完成时间还不到二十年,是前朝的某位二品大官早年在大理寺任职时,自己写的在小范围内传播的书。
书是好书。
当这位二品大官还是三品的大理寺卿时,他习惯把一些经典的案子记录下来,这本书由此而生,曾小范围地刻印过。后来他高升去了吏部。又过几年,因为看到了王朝将倾,他上书针砭时弊,惹怒当时的大奸臣,在大奸臣的暗中推动下遭人诬陷。
一夜之间,大官家里的男丁全部下了大狱,女眷全部没入教坊。
那个大臣姓什么来着?
哦,姓宋。
那时候,庞大用自身难保,躲在京城周边的寺庙里混日子。朝中的大事嘛,他一个太监哪里能看得那么清楚明白?但是,他确实又比普通的百姓们看得明白一些。
宋大人被行刑的时候,因为被栽赃的那些罪名都很大,比如勾结叛军什么的,如果只听这些罪名,那么确实罪该万死,所以当时围观群众中,好多百姓大声叫好,觉得宋大人该杀!庞大用却知道宋大人是个好官,躲山里私底下偷偷祭拜了他一回。
这本由宋大人写的书,当时不知道是在谁的手上,唯恐被其他人看见,被打成宋大人同党,所以故意把封面什么的都撕掉了,但书又是好书,舍不得彻底毁去。后来又不知道怎么阴差阳错地落到了先侯爷手里,然后先侯爷不识货,都堆在库房里。
庞大用没想到还能找见这本书,想想宋大人的经历,只觉得五味杂陈。
知道侯爷正带着兄弟一起学习律法,庞大用就把这本书献上了。他也不敢说什么劝诫的话,但他心里说,若是侯爷喜欢这本书,认同宋大人的理念,那么也挺好。
詹木宝本来没理解万商的话,但在宋大人的书里看到两个例子,他忽然就懂了。
两个案子都是发生在地方上的。
每一年,地方上都会把已经由当地官员判好的认为犯人应当被问斩的案子整理成案卷送到大理寺里进行复核。要是复核通过,那么这个犯人就一定会被秋后问斩。
虽然有复核这道程序,但究竟能不能审出冤假错案,很多时候都要看大理寺的官员是不是负责任。有不负责的,只抽查几个案子,看没什么大问题,就视同所有的案卷都不存在冤假错案,然后直接下发回去。也有负责的,就会一个一个仔细看过。
一个案子是某女与某男通奸,后发生争执,某女用剪刀捅死奸夫。
地方上的判案结果是:这个女犯人先与人通奸又杀人,通奸的证据有,杀人的证据也明确,十分伤风败俗、尤为罪大恶极,当秋后问斩。
宋大人却问了一句,犯女的杀人理由是什么?然后打发回去重新查了。
等到案卷再次递上来时,就详细很多了。
原来这个女犯人有一次去寺庙上香,在半道上被身体强壮的死者强掳到无人处□□。之后,死者更是拿走她的贴身衣物用以要挟,说日后还会找她,如果她不从,他就告到她夫家宗亲那里去,说一切都是她故意勾引。而真被告到宗亲那里去,宗亲绝对不会听她解释,她一定会被浸猪笼,且她儿女名声也都坏了。她无奈之下只能从了。结果死者气焰嚣张,不久后又看上女犯人的女儿。女犯人忍无可忍就把人杀了。
宋大人批复时说,断女犯人通奸杀人案之前,要先断死者□□良家妇女一案,这在律法上也是重罪。定好了死者的罪名之后,再看女犯人的行为,固然有不对的地方,但她的通奸罪已经不成立了,且因为被她杀死的本来就是一个重罪之人,所以她不用抵命。最后只判这个女子几年监禁。
另一个案子和这个差不多,是仆从毒杀了主子。
地方上的判案结果是:多人亲眼所见,男仆用毒害死主人,虽然这个男仆年纪不大,但身高已超过车轮,按照律法中“身高过车轮者视同成年人”这条,判了死罪。
结果宋大人复核时发现,这个男仆其实是被拐卖来的,而被他毒死的这个主子就是拐子本人。拐子到处拐年幼的孩子,拐回来后先把人养在自己家里,对着他们非打即骂。养上几年后,再根据他们的资质往外卖。长得漂亮的女孩卖青楼,长得好看的男孩卖小倌馆等。
同时,这个杀人的仆从才九岁,虽然身高确实已经超过了车轮,但也是拐子先犯重罪,他杀了重罪之人,加之年纪还小,就免于处罚,还让当地的衙门帮忙寻亲。
看过这两个案子后,詹木宝恍然大悟了。
是了是了,律法是偏向男人的,男人纳妾固然合法,但养外室算不算通奸呢?没有说通奸好的意思,可男人养外室事发后最多就是坏一坏名声,不会被浸猪笼,女子通奸却直接死罪。那么在断类似的案子时就要偏向女子,问问这里头是否有隐情。
律法是偏向主子的,主子打杀了仆从,只要大面上能遮掩过去,基本都不会被定案。但仆从只要对主子不敬,哪怕这个不敬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主子随口说的,仆从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那么在断类似案子时就要偏向仆从,看这个仆从是真正的罪大恶极,还是另有缘由。
当然,这个偏向吧,还得把握好其中的度。
如果认为所有的弱者都是有隐情的,然后硬要去找那个“隐情”,再用所谓的“隐情”去强词夺理,那就变成了“他弱他有理”,到时候又是另一种极大的不公平了。
宋大人所谓的偏向都没有直接偏向弱者,他复核的案子时最终还是会立足于律法。只因律法在大方向上不公平,所以人一定要在不公平中尽量去寻找公平的细则。
詹木宝觉得自己还有得学呢!
他已经从姬家的事发散,与舅舅聊起了那位会给侯府送手抄本的木严,赞木严未着话,小厮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侯爷,那边好像是张家的马车。”
“哦。”詹木宝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忽然,詹木宝像是想到了什么,把眼睛瞪大了:“哦?”
“哦哦哦!”詹木宝一边应着,一边就要掀起马车的帘子跳下车去。
小厮道:“小的打探过了,据说是张家的老太爷带着几位家眷今日进京。”
“那我得去请个安啊。”詹木宝十分自觉。
张家老太爷?张家如今的当家人叫张秋生,年岁不算很大,就比詹木宝、詹权大两岁而已,在皇上身边当带刀侍卫。张家老太爷就是张秋生的爷爷。而张秋生的父亲早些年就已经战死了。
詹木宝对万苟解释说:“舅舅,我未婚妻的外公在那边马车上。她自小跟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据说和外公外婆感情很好。既知道老人家在那边,我得去问个安。”
詹木宝的未婚妻姓江,江姑娘的父亲如今在礼部任正五品郎中。明眼人都觉得江父这两年会升。
这门亲事是先侯爷临终前定下的。先侯爷那时做了三个重要的安排,其一就是为詹木宝选定了未婚妻。估摸先侯爷和江姑娘的舅舅(也就是张秋生的父亲)有一些交情。但更重要的是江姑娘的父亲是文官,她算是在武勋家庭里养大的文官家的姑娘。
别去看江姑娘父亲官职的高低,真以女方父亲官职高不高来给詹木宝选妻,那才是害了他呢。江姑娘本身算是文臣家的姑娘,日后外出交际时,她有由头能融入文官家眷中。同时,她又在武勋家庭里长大,不至于太过看重礼仪,反倒和詹木宝这个半路出家的侯爷处得不好。仓促间能选出一个江姑娘来,先侯爷应当是尽心尽力了!
詹木宝自然是还没有见过这位未婚妻。
听说江姑娘自幼丧母,他父亲守了一年妻孝后便续娶,继母很快又生下儿女,江姑娘就被外祖一家接走教养了。她外祖一家尚武,可惜舅舅已经战死沙场,如今当家的张秋生是她表哥。至于亲生父亲这边,估计是不怎么亲热的,但亲生父女也没仇恨。
年前,万商安排给各府送年礼时,给江家送了,给京城张家(即江姑娘表哥)送了,还特意备了一份重礼送去云城那边的张家(即江姑娘外祖),名义上是给老人家拜年,其实是因为江姑娘本人住在云城。既然要送礼,总不能单把未来儿媳撇下吧?
听詹木宝如此解释,万苟也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原来是亲家那边的老大人,那我得陪你走一趟。”自古都是娘舅大,如果那边马车里是江姑娘的父亲,万苟都不需要去行礼,只需要詹木宝自己去就行。但那是江姑娘的外公,辈分上高了万苟一辈。
又说女儿家矜贵,男方这边多表示表示,总是应该的。
万苟领着詹木宝下了马车,在小厮的指点下找到张家马车,然后对着马车外的管事道明来意。张家马车就掀起帘子,一个须发皆白但看着还算硬朗的老汉从车里走了出来。马车里应该还坐着别的什么人,但老汉动作快,帘子很快就重新合上了。
见詹木宝面容憨厚但眼神清正,老汉似乎有些满意,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万苟虽无官身,但老汉知道他是詹木宝的舅舅后,对着万苟也十分和蔼。
其实彼此间不怎么熟,说是问候,也都是请您千万保重身体啊之类的干巴巴的话,詹木宝说等府里出了孝,老汉说等他们彻底安置下来,以后再多来多往之类的。
不多时,进城的队伍又动起来,大家就此道别。
詹木宝跟着舅舅回到自家的马车,临上车时,他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去。
就见张家的马车上,窗户后的帘子被掀起了一小片。
他这一回头,那帘子飞快地盖上了。
该不是江姑娘在偷看吧?
詹木宝只觉得心里一下子慌张起来,连忙把目光收回来,然后下意识地把腰背挺得更直,结果下一秒他就因为爬马车时分心,没有踩实台阶,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万苟笑着摇了摇头。啧,甥大不中留啊!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