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对恶钱的厌恶,主要来自于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控制不了。
如果能够控制,他就不厌恶了。
任何事物的诞生,都有其必然规律,没有需求就没有生产,如果大唐的官方铸币能满足全国的需求,就不会有假币出现。
还是那座阁楼,李林甫负手立在窗口,打开窗户,聆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琴音。
他刚才与李琩他们聊了一会,十分头疼,所以想着打开窗户透透气,缓解一下。
他的工作劳心费神,所以常有头疾。
达奚盈盈已经派人送进来一尊小暖炉,然后将一领毛巾在炉上烤热之后,上前求得李林甫同意,然后围在了对方的额头上。
维持头部保暖,是可以缓解疼痛的。
“十八郎的想法是好的,难点就在于,恶钱极为复杂,参与人数过众,各有各的念头,”李林甫淡淡说道:
“老夫就怕一个不好,被他们所裹挟,以至于造成货币动乱,影响贸易商业。”
李琩点了点头: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想办法应对,削减西北军费,那也是明年的事情,我们尚有一年时间准备,杨洄正在拿回族内的恶钱管理权力,再加上达奚盈盈,出了问题,我们还是有能力反制的。”
“还有裴夫人,”达奚盈盈补充道:
“恶钱经洛阳入长安,武家的态度至关重要。”
恶钱集团,最高层是是十一个大家族掌握了话语权,分别是:
李唐宗室、京兆韦氏、扶风窦氏、河东裴氏、赵郡李氏、太原王氏、太原武氏、洛阳元氏、荥阳郑氏,弘农杨氏、洛阳独孤氏。
这些家族全部属于两京走廊贵族集团。
在他们下面,还依附着大量的小家族,而负责恶钱生产的江南氏族,则是颇为独立,他们负责生产,北方集团负责销售,构成了完整的利益链条。
恶钱的产生也有其历史原因,南方囤积着大量旧朝货币,如果按照唐律销毁的话,民间财富将遭受空前重创,所以恶钱应运而生,就是为了对冲开元通宝对南方货币体系造成的冲击。
“尚书省有过清查,如今良钱最集中的地方,反而是江南,”李林甫继续道:
“他们将恶钱送入两京,自己却又囤积良钱,以至于铸币场倾尽全力,也缓解不了民间对良币的需求,如果恶钱能够在江南大量流通,其实对两京来说是好事。”
说罢,李林甫看向达奚盈盈道:“达奚娘子应该是最清楚的。”
达奚盈盈点了点头:“恶钱需以良钱购买,这么多年,确实有天量的良钱流入了江南,除扬州之外,恶钱在江南并不盛行。”
大唐中枢,不单单排斥河北,也排斥江南。
朝堂上来自河北的官员终究还有一些,江南就比较少了,朱、张、顾、陆四大吴姓,王、谢、袁、萧四大过江侨姓,在两京做官的其实并不多。
还是那句话,李治和武则天好不容易狠狠打击了关陇贵族集团,在李隆基时代,又走回头路了。
朝堂中枢由两京贵族把持,势必造成地方政治分裂,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上会有安禄山之乱和永王李璘江南之乱。
李琩淡淡道:
“江南常年输血京师,大量租赋流出,那么他们为了巩固当地,吸收良钱是在所难免的,没有谁对谁错,是朝廷在大方向决策上,有疏漏之处。”
李林甫其实是认同李琩的,很多人也知道国家政策其实存在一些重大弊端,但是没办法,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皇权,政策也是为了皇权制定,为国为民才在其次。
两京贵族集团,是李隆基的拥趸,是他的权力基本盘,不能丢的。
一直坐着没吭声的盖擎听的非常认真,而他也明白了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朝廷要削减河西军费,其中利弊,想让他知道,如果恶钱行不通,削减便是在所难免,他能够理解的更透彻一些,对于朝廷将来施行削减之事,是有帮助的。
李琩已经跟他提过,维持好与李林甫的关系,盖擎将来的节度使之位,基本不会出问题。
“卑职是河西出身,比右相和隋王更为了解藩镇将士,”盖擎缓缓道:
“军中皆为粗鄙武人,朝廷跟他们讲道理是行不通的,我大唐边关,当下皆为募兵,长征健儿本来就是冲着钱,才心甘情愿留在边关服役,削减军费,恐难以施行,小则聚众抵制,大则
恐引发兵乱。”
别的兵马使,都不会有盖擎这样的深刻认识,因为盖擎可以参与节帅府所有军事和行政事务,名义上是一军主将,实际上相当于河西节度副使,都是少帅了。
盖擎继续道:“在军中,什么钱都能动,唯独军饷那是万万动不得,上面有节帅府,下面有各路兵马使,各镇当中也是自成派系,大家一门心里都是想着找钱,多多益善,如果动他们的钱,恐怕不好收场。”
还是那句话,不管你在军中官阶大小,你必须要做的,以及必须要长期维持的,就是你与手下那帮人的关系,而巩固他们对你的忠心,钱财是首选,钱给到位了,咱们才能谈感情。
这就是为什么,李光弼想要掌握赤水军,是永远都不可能的,因为盖嘉运会卡他的军饷,让他无法像盖擎那样顺顺当当收买人心。
李林甫皱眉道:“这么说,你也倾向于在恶钱上面想办法?”
盖擎点头道:“军中不比其它地方,闹事屡禁不止,都是性情中人,脑子一热根本不计后果,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李林甫叹息一声:
“那就先从恶钱方面着手,老夫不便参与,这事交给隋王,你将他们摆平了,剩下的事情老夫来做,不要拖得太久,三月之内我要见分晓。”
李琩点了点头。
李林甫这句话,等于是授予了李琩插手恶钱的权力,而且会以中枢在背后支持李琩所有针对恶钱集团的动作。
而李琩要做的,就是让恶钱集团配合朝廷,在合理的范围之内,稀释藩镇财富,将恶钱流入藩镇,以减轻国家财政负担。
其实也是一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手段,等到财政健康一些之后,就会再来一次打击恶钱的专项行动,将放出去的水再收回来,确保经济平稳运转。
这世上没有哪个政策是固定不变的,它需要一直变化,来应对当时的各项危机。
接下来,盖擎终于提到了杨玉瑶的事情:
“裴夫人想请右相帮着拿个主意,她会依从右相的建议。”
李林甫关上窗户,坐下后朝李琩笑道:
“她这么做,有两个可能,一是在本相面前表现的诚意一些,迫使我安排窦铭,二是她拿了窦铭太多的好处,还不回去了。”
“就是第二点,”李琩笑道:
“三娘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她敬重右相,断不会认为右相会给她这个面子来安排窦铭,她现在是入不敷出,寅吃卯粮,看着风光,实则债务遍地,家里的库房修了那么多,却是今日进明日出,她这么个花法,金山银山也经不住。”
事实上,李琩和李林甫都清楚,杨玉瑶一个寡妇,再能花钱,也不可能花的了那么多,原因在于,人家的赚的钱,大头都送给了圣人,补贴了太府寺,饥荒自己扛着。
这样的空中楼阁,看似不稳固,其实稳得一批,因为只要圣人一天在,杨玉瑶这座聚宝盆便一直生效。
“谁给她出的馊主意,让老夫来决定?”李林甫笑道:
“她既然还不回去,那么窦铭的事情,我还真就得帮她办了,其实就是裹挟老夫,罢了,窦铭自视极高,其实不过如是,当下就算让他进中枢,也都在老夫掌心之内,翻不起什么浪来,隋王如今又要干预恶钱,这个人情不管窦铭认不认,我交给你来做,你得空了见见他,看他想要什么位置。”
窦铭是窦家恶钱集团的话事人,作用相当巨大。
李琩点头笑道:“他好像与四王有牵扯,利用好了,也许能给太子造成一些麻烦。”
“呵呵......”李林甫笑道:
“他们现在想着坐山观虎斗,盘算着到了最后捡便宜,老夫偏要将他们拉下水,人的欲望是会随着权力的增加而增长,现在将他们捧上去,咱们什么都不用做,他们自己就会主动去争去抢,老夫可以让出一些利益给他们,但太子可让不出来,窦铭的事情你尽管去做,你答应的就等于老夫答应的。”
“好,”李琩点了点头。
李林甫重新整理下幞头,起身要离开了。
李琩三人赶忙站起来相送,李林甫却摆了摆手:
“不必了,你们接着聊吧,老夫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的精力,今后同乘一船,望诸位同心协力。”
盖擎和达奚盈盈赶忙应声:
“绝不辜负右相抬爱。”
他们同乘的,就是李琩的船。
“是杨钊去找的你?”李琩等到李林甫走后,问道。
盖擎点了点头:“看样子,这个主意多半是杨钊给三娘出的,如今看来,高明啊,右相终究还是让三娘安安心心的将钱揣好了。”
“小计谋,大智慧,怪不得杨家会捧他,”达奚盈盈也道:
“将来不失为一个好助力。”
李琩笑了笑,没有吭声,杨钊可是个双刃剑,用不好了会反噬的。
.......
杨钊劝说杨玉瑶,将窦铭的事情甩给李林甫做决定,这一招真正牛逼的地方在于,杨钊是知情人。
他知道杨玉瑶的钱,流向何处,而他也料定,李林甫必然会满足杨玉瑶的要求。
因为人家杨玉瑶在给国家补亏空,在给圣人补亏空,已经拿不出来退给窦铭了,怎么拿?难道从太府寺拿?
你如果占了这一点,你的路是非常好走的,任何人,都要给你铺路搭桥。
补亏空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仅限于那么少数几个,而知道的人也绝对不敢外传,因为传出去的话,最面上无光的,是圣人。
私人在补国库,传出去谁的脸上最挂不住呢?
第一李隆基,第二就是李林甫,最高兴的也是他们俩。
所以窦铭即使是站在了李琩的对立面,也不符合李林甫的政治利益,但李林甫还是帮对方达成心愿。
而窦铭明知杨玉瑶与李琩穿一条裤子,还敢求到对方头上,就是知道自己的钱将来会流向何处。
我给财政捐钱,我必然会有回报。
李琩等人分别之后,达奚盈盈独自返回自己的宅院,刚刚脱掉衣服就寝,下人来报,王苏苏来了。
这么夜了她来干什么?与杨钊有关?
“让她进来吧,”
达奚盈盈简单披了件睡衣,便坐在屋内等候。
王苏苏一进门,就开始哭哭啼啼,坐下之后也是一个劲的掩袖低泣。
达奚盈盈多少是有点懵的,询问之下,她更懵逼了。
王苏苏向她展示了自己身上的几处伤痕,上半身下半身都有,谁干的呢?杨钊。
达奚盈盈也没有想到,自己做为中间人介绍两人认识,并且嘱咐王苏苏今后多加关照对方,结果呢,杨钊竟然不知怜香惜玉,他用强迫的手段,奸污了王苏苏。
对一个妓女,准确点说,用不着奸污这两个字,但是王苏苏呢不是一般的妓女,这是花魁级别的,在三曲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多少人期盼着获得人家的青睐,好成为入幕之宾,一亲芳泽。
杨钊可倒好,完完全全像是对待妓女一样,粗暴而野蛮。
“今夜是你们第几次见面?”达奚盈盈蹙眉问道。
王苏苏已经停止了抽泣,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道:
“第二次,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一些不轨的举动了,当时奴家并未在意,谁知今夜如此残暴,我的身子从未遭受过这般蹂躏。”
她是都知级妓女,也就是说,不单单容貌身材出众,心思也不同常人,换句话说,人家很聪明。
刚才一进门就诉说委屈,这是做给达奚盈盈看的,意思是你交代给我的人,我可是伺候好了,是他做的太过分。
“你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印象中,杨钊不是这样的人啊,”达奚盈盈非常疑惑,她对杨钊的印象,基本来源于李琩。
而李琩这么器重对方,让她误认为杨钊应该是个特别出彩的人物,否则不会被李琩和杨玉瑶看重。
但是李琩可没有告诉她,杨钊是历史上有名的奸相。
所以达奚盈盈甚至认为,是王苏苏轻视人家官阶低,有什么不当的言辞和举动,惹怒了对方。
王苏苏顿时喊冤道:
“您是知道我的,我陪侍客人向来周到,言语态度绝无瑕疵,甚至被人羞辱,也从来不会表现出一丝不满,杨大郎与别人不一样,他不懂得怜惜奴家。”
“然后呢,他如此粗暴对待,你有没有跟他争吵?”达奚盈盈问道。
王苏苏摇头道:
“天大的委屈,也只敢藏在心里,找娘子倾诉罢了,在杨大郎面前,奴家是非常顺从的,只因这是娘子的交代,不过他出手却是大方,我拒绝收下,他还是扔下走了。”
达奚盈盈皱眉道:“有多大方?”
“五条金铤,”王苏苏道。
达奚盈盈一
愣:“那可真是大方啊,据我所知,他没有那么多钱。”
没有钱,却敢这么花,兄妹俩还真是一个家门出来的,风格都一样,达奚盈盈顿时觉得,杨钊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没钱却舍得花钱的人,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是志向远大。
而且他强暴的,还是长安有名的顶级花魁,与很多达官贵人交好的花魁。
这样看来,杨钊的胆子也不是一般的大,不符合对方当下的级别,反倒挺像是李琩这个级别的作风。
“总是有原因的,听你一家之言,我也不好判断,今后再有相处,你小心谨慎一些便是了,”达奚盈盈说道。
她清楚杨钊是带着任务去接近王苏苏的,是为李琩办差,所以自然会维护杨钊,也是为了让对方能够完成任务。
她只是南曲的大管家,并不代表那些花魁都是她的人。
王苏苏顿时呆愣住了,从达奚盈盈这番话,她能够听得出,自己今后还得伺候那个粗俗的男人。
本来都金盆洗手了,结果来了这么一个硬客。
但是她没办法拒绝,不单单是因为达奚盈盈管着她,而是杨钊后面的人,当下如日中天,得罪不起。
......
不得不说,杨钊的行事作风,确实非同常人。
他在李琩府上的时候,与下人无异,眼力劲比下人还高明,地上脏了第一时间便会去收拾,李佶拉一泡屎,他还要上去端详一翻,以此来判断李佶的身体是否有恙,可谓面面俱到。
在杨玉瑶府上的时候,也是规规矩矩,回家之后只在自己住着的小院活动,除非杨玉瑶找他,否则绝不在宅中乱跑,主客之间的距离,维持的明明白白。
而去了王苏苏那里的时候,则又是另外一副模样,霸气侧漏,豪气逼人,给王苏苏一种此子绝非池中之物的感觉。
别人都是在跪舔王苏苏,而杨钊反其道行之,将大男子主义展现的淋漓尽致。
两人的第三次见面,王苏苏担心的暴风雨并没有出现。
杨钊只是让她陪着饮酒,谈论诗赋乐舞,高兴了还会亲自下场跳舞,一副意气风发的风流才气。
这一次,杨钊并没有让王苏苏陪夜,只是喝了一顿酒便走了,还是扔下了五条金鱼。
此番过后,王苏苏反倒觉得,杨钊似乎顺眼了一些。
殊不知,这是杨钊最后的五条金铤了,还是在凉州的时候,盖嘉运送给他的。
眼下的他,一贫如洗。
“要跟三娘借些钱财,你放心,我一定会还你的,”这天,杨钊请府上下人通报之后,来到了杨玉瑶的寝院。
杨玉瑶苦笑道:“今后别这么拘束,你是我的堂哥,你若见我,何须下人通禀?知道你懂规矩,但不能如此见外。”
她们家眼下要扶持杨钊,自然要维系好亲情。
“懂了,今后自会随便一些,”杨钊笑道。
这就是人家聪明的地方,在杨府的自由,需要你主动给我,而我今后还是会守规矩,直到你三番五次的提出来,我才会放开这层拘束。
他如果一开始便在这里表现的无拘无束,不拿自己当外人,反倒是会惹杨玉瑶反感。
两人聊过之后,杨玉瑶瞠目结舌:
“你这么大方啊?虽说是个花魁,也不能才见过三次,就给了十金铤啊,我都没有你这么个花法。”
杨钊正色道:
“给隋王和三娘做事,钱财不计,只求能让隋王满意,我也是打听过王苏苏这个人,担心少了喂不饱,才强装豪气,如今囊中羞涩,装不下去了,才求助三娘。”
“十八郎让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杨玉瑶疑惑道。
杨钊道:“不知,隋王必有缘由,我只管做事,不问其它。”
“我没有看错你,”杨玉瑶点头微笑:
“记住了,在长安,要少说多听,时刻谨记管好自己的嘴巴,咱家现在风光了,太多人嫉妒,更要谨慎,给隋王做事,不要告诉大姐他们,他们不懂时局,完全是妇人之见。”
杨钊脸色严肃道:“放心,这里的事情,我一定守口如瓶,保管不会告诉大姐他们,如果帮大姐做事,我也一样不会告诉三娘。”
“你敢?”杨玉瑶佯怒笑骂一句,道:
“好了,我给你五十金,十八郎交代的事情一定要办好,他呀比我大方,你给他做事做的漂亮,他回报给你
的,可不是钱财能买来的东西,你明白吗?”
杨钊点头道:“明白,当下的官员任命,全在右相手里,也只有隋王的意见,右相会慎重考虑,我绝不敢辜负隋王。”
杨玉瑶欣慰笑道:
“也不是全靠他们,等到将来你的官职上去了,贵妃和我自会找机会将你引荐至圣人面前,那个时候,咱们也不用再看李林甫的眼色,但是你要争气。”
杨钊信誓旦旦的表态,一定不辜负族内对他的厚望。
“好了,我要就寝了,你出去吧,”杨玉瑶摆了摆手。
杨钊规规矩矩的退下,杨玉瑶看在眼里,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堂兄也懂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