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室是基本盘,皇室是基本盘中的基本盘。
龙池之上,万千荷叶已然凋零。
李琩记得后世看过吴冠中大师的一幅《残荷新柳》,当时还觉得,这不是小儿画画?线条杂乱的简笔画吗?大师就这个水平啊?
不怪吴大师,是李琩见识浅,直到他真真切切的看到冬日里的残荷,才真心叹服,人家不是抽象画,是写实啊。
李隆基裹得挺严实,绕着龙池散步,李琩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
“怎么?胆子这么小,不敢下手?”李隆基负手踱步,一脸悠闲。
李琩回答道:
“父皇的旨意,儿臣不敢违背,但是凉州之所见所闻,让儿子觉得,处死盖嘉运,于河西防卫大不利,也不利于今年与吐蕃的战事,非是胆怯。”
“冠冕堂皇,”李隆基冷哼道:
“你的意思是,河西只尊盖嘉运,眼里没有朕这个皇帝?没了他,河西就要吃败仗,防线便要土崩瓦解?”
李琩道:“没有那么严重,河西各镇的兵马使,还是心向朝廷的,盖嘉运本人对父皇也是一片赤胆忠心,绝无二志,要不然,他不会跟着儿臣回来。”
“既然都是忠臣,你还担心什么呢?”
李隆基忽然转身,以至于没有反应过来的高力士向前多走了几步,又赶紧退了回来。
“你发什么呆?装痴聋翁呢?”李隆基瞪了高力士一眼。
高力士嘿嘿笑着,他其实是过于专注父子俩之间的对话,因为一旦发现哪句不对,他需要从中斡旋。
李琩答道:
“处死盖嘉运,各镇节度使会怎么想呢?眼下非常之时,王忠嗣在朔方要面对突厥,皇甫惟明在陇右,要防卫吐蕃,就算是安西与北庭,夫蒙灵察和高仙芝,也在平定达奚等部落的叛乱,他们同为节度使,会不会有自危之感?”
李隆基顿时挑眉道:
“朕没曾想到,你这心里还装着我大唐的万里边关啊?让你做金吾将军,是不是屈才了?要不,你去做河西节度使,盖嘉运肯定不敢跟你争吧?”
“父皇说笑了,儿臣哪有那个能耐,”李琩低头道。
这时候,天上有雨滴降下,高力士赶忙搀扶着李隆基走入湖边的一座小亭内。
李琩不敢进去,就这么站在亭外,雨势渐大,任由雨水淋湿全身。
这是一个认错的态度,做为儿子还不至于连避雨的资格都没有,但基哥明显在生他的气,所以要卑微一些。
老一辈的经常会嘱咐小辈不要淋雨,是因为淋雨这种事情,体质好的,啥事没有,体质不好,淋雨有时候都会出大事。
著名作家史铁生,就是因为有先天脊柱裂,上山下乡淋了一场暴雨,高烧之后病情加重,以至于下肢彻底瘫痪。
远处已经有内侍送来雨伞,高力士接过之后便出了亭子为李琩遮雨。
“十八郎进去回话吧,”高力士道。
李隆基冷笑道:
“让他待着!心里装着金戈铁马,淋个雨算什么?”
高力士摇头苦笑,返回亭内。
李琩继续回话道:
“儿臣愿意担保,盖嘉运对父皇的忠心天地可鉴,就算他在河西的做事风格,有些不妥当的地方,都是可以规劝其改正的。”
李隆基沉声道:“诫宗属制,对你不起作用是吧?在长安交构官员,朕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现在翅膀硬了,都会交构边镇节度了?”
“没那么严重......”高力士苦着脸劝道:
“十八郎去河西,也是中枢的意思......”
“你闭嘴!”李隆基怒斥一声,道:
“人是你举荐的,现在落下了一副烂摊子,让谁收拾?朕的旨意都敢违背,将人带回来将朕的军,要不是因为他是朕的儿子,已经治他的罪了。”
高力士赶忙道:
“圣人舐犊情深,老奴都看在眼里。”
李隆基一脸不爽的沉默半天,望着亭外的大雨道:
“盖嘉运私下里,有没有指斥过什么人?”
李琩老实回答道:“常称裴公为老狗,对右相的意见也不小。”
高力士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隆基也难道的露出一副笑脸,问道:
“牛仙客呢?他没有提过?”
听到这个问题,李琩瞬间反应过来了,看样子牛仙客眼下的处境颇为尴尬啊。
他从杨洄那里知道,李适之已经在排队了,等到牛仙客因病致仕,十有八九就是李适之来顶替。
基哥这么问,就是想要搞清楚牛仙客与盖嘉运的私交究竟如何。
这一点李琩是知道的,那天从张延赏家里出来,他和盖嘉运一路上聊的最多的就是牛仙客。
而盖嘉运对于牛仙客当下的境遇,是有些惋惜的,觉得牛仙客被架空成这个样子,令人唏嘘。
那么基哥在意的,自然就是牛仙客这个宰相与盖嘉运这个藩镇节度,私下有勾结。
所以李琩心知,他接下来的回答,很可能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盖嘉运对牛仙客颇为鄙夷,认为对方卑躬屈膝,逢迎右相,无宰相之风,”李琩正色道:
“也曾指责过对方,没有为河西在朝堂争取利益,称其为河西之贼。”
这样的回答,是保盖嘉运,划清楚与牛仙客的关系,基哥就会放心一些,也是保牛仙客。
“是这样吗?”李隆基笑呵呵的看向高力士:
“御史台是怎么说的?”
高力士答道:
“各方都有呈报,盖嘉运返京之后,先是在门下省见了左相,私下里,也前往私邸会面,至于谈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李隆基又看向李琩:“朕将右金吾交给了你,你不知道?”
李琩顿时露出一副惶恐之色,惊讶道:
“儿臣真的不知道。”
他只是知道韦坚私下与盖嘉运见面,但这件事不能说出来,眼下韦坚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还不是坑害的时机。
高力士赶忙圆场道:“盖嘉运是偷偷去的,一路小心提防,非常警惕,若非他身形异于常人,也是不好分辨的。”
李隆基点了点头。
盖嘉运的身材确实很好认,不但骨架大,关键是脑袋还大,常年居于高位,自身气质本就不同凡人,确实非常好认。
李琩大概已经猜到,基哥要动牛仙客了。
因为盖嘉运已经不能动了,那么唯唯诺诺好些年,对李林甫马首是瞻的牛仙客,基本要走到仕途的尽头了。
同理,裴耀卿因为裴宽的缘故,京兆尹肯定是不能兼了,但人家毕竟还是尚书右仆射,名义上可以参议国事,又得李林甫倚重,所以丢了这个官职,损失不大。
由此可见,一方节度使的影响力有多么大,一个盖嘉运,搅得形势大变,把宰相都要拖下去了。
接下来,基哥又问了一些问题,直等到玉真公主进宫,父子俩的交谈才暂时作罢。
见到一脸泪痕,明显刚哭过一场的妹妹,李隆基心情顿时极坏。
因为他猜到,妹妹多半是刚从宁王府离开。
当着李琩的面,李隆基多少还是要关心的询问一番的:
“阿兄的身体如何了?”
玉真面无表情的叹息一声,摇头道:
“已经不能进食,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李隆基顿时一愣,受当下清净的周边环境所影响,陷入了往昔的回忆当中。
他初登太子之位后,其实对几个亲兄弟是很不放心的,其中老四李范最跳,李隆基也敲打过好多次。
那时候就是他这个大哥,帮着他约束几个兄弟,让他至少能分出心来处理国事,这份情,李隆基一直都记着。
小时候在五王宅,他对大哥是又敬又怕,直到他成为太子,成为皇帝,对大哥的那份敬爱也越来越少,因为他觉得,宁王应该敬爱他才对。
直到被李琩的哭声惊醒,李隆基才从回忆中抽身而退,长长叹息一声:
“总是躲不过去的。”
玉真突然道:“你不去探望兄长吗?”
李隆基表情一僵,随即感伤道:
“朕不忍见之,十八郎去吧,近几日不要乱跑,代朕送你大伯最后一程。”
呸!李琩在心里吐了李隆基一口唾沫。
你们拢共弟兄五个,眼下就活着这一个了,人生的最后时刻,你特么都不肯去探望,有你这样的弟弟,宁王也是倒霉。
要是当年他还是太子,能顺利继承皇位,那么他一定比你做得好。
并不是宁王的能力比李隆基高,而是宁王的寿命少。
历史的走向,往往都是由一些大人物的寿命所决定的,活得越久,埋得雷越大。
大人物的寿命,是历史的最大变数。
雍正要是活的够久,也不见得能比乾隆强多少,但人家死的早,所以落了个明君的美名。
“儿臣谨遵圣意,”
李琩朝着玉真公主行礼之后,便这么淋着雨走了。
玉真公主望着李琩的背影,皱眉道:
“他又怎么了?你要罚他?”
李隆基没有吭声,高力士主动道:
“圣人并未惩罚,是十八郎自己不肯进来。”
我会信你?玉真公主无奈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