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她忽然意味难明地笑了笑,说道:
“所以,当初玄门政变后,我被局势推着,稀里糊涂坐上了皇位时,便去找人问,打探你在西域是怎样做的,原想学习一番,但看过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并不同,甚而差别很大。”
文珠公主张了张嘴:“你……”
徐贞观摆手打断她,轻声说道:
“外人虽经常将我与你对比,但我知道,你我并不同。姑姑,你知道我如何看待你的吗?
附庸。没错,就是附庸。其实你一直都是权力的附庸。
未嫁时从父,所以当年皇爷爷对你百般冷落,但你还是遵从了他要你和亲的意志,去了西域,而我不同,父皇要我嫁时,我不会听从。”
“你去了西域后,便附庸了彼时你那个联姻的夫君,虽其受伤很重,但他终归还在,只要在,就是一面聚拢旗下势力的旗帜。
你很聪明地利用了这面旗帜,强行给他续了几年命,而在此期间,你先后成了虞国在西域的边军,以及佛门法王的附庸。”
“姑姑啊,你从始至终,一直将自己摆在一个对更强的,掌握权力的人有用,有价值的位置上。
所以你看似在各方势力间游走,但始终还是在讨好人,这次也一样,你回到大虞,将自己摆在了亲戚的位置上,想要讨好我。”
文珠公主喉咙干涩。
想说什么,却再次给徐贞观笑着打断。
“没关系的,不用解释,我并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好,若非我在修行上有天分,当初得到了太阿剑的认可,有着还算强大的修为,我甚至还不如你,姑姑你已经将公主这张牌,打的很好很好……”
“你当初,在西域的时候用公主的身份,成为了虞国和佛门祖庭,以及西域国那几个大部落间,联结的纽带,从而保住了地位。
如今,你做着和当年一样的事,想要成为我这个女皇帝,与八位王爷之间的纽带……
这叫……呵,按赵都安那家伙的说辞,是‘路径依赖’,他总是会想出一些古怪,但恰如其分的词汇来。”
徐贞观笑容又深刻了几分,说道:
“可虞国和西域,终归是不同的啊,姑姑你在外面太久了,或许早已忘记了这边的残酷,我又何尝想与叔伯大动干戈?
只是时局推着人,不得不如此,就像黄庭巷中陈九言坐上棋摊的那一刻起,想要下来,就已几乎做不到了。”
文珠公主沉默。
这一刻,她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不久前,那个林公子在东城巷子口与她说过的那番道理。
虞国和西域不同。
所以,她依照在西域的那套方法去亲民,反而是错的。
所以,她依照当年的那套合纵连横的方式,去试图做“中间人”,缓和女帝和八王的矛盾,也是错的。
同样的错误,她一天中犯了两次。
分别被林公子与侄女指出,从这个角度看,两个人真的很配。
而自己……似乎也真的将皇家的血雨腥风,想的太过幼稚。
“好了,姑姑,”徐贞观忽然又笑了起来,拉着她起身:
“都说了,今晚不谈那些,我带你去收拾好的寝宫看看。”
文珠公主也苦笑了下:“其实……”
徐贞观拉着她往外走,白衣女帝好似仙子一般将飞入白雪:
“对了,佛门辩经的日期定下来了,就在两日后,地点在神龙寺外,到时候,要不要与朕一起去看看热闹?
呵,若非是为了给西域法王颜面,朕才不会准许,不过这次辩经,他们也别想着有多少百姓去看了。”
文珠公主叹息一声,笑着说:
“臣想先换一套裙子。外出一趟,沾了许多泥浆。”
徐贞观笑着放手,招呼了个女官过来:
“带文珠公主去换衣裳,就先穿朕的吧。”
等人走了,徐贞观笑容缓缓收敛,朝着等在门口的一名眼熟的太监问:
“莫愁不在?”
太监恭声道:“莫昭容去寻那棋待诏了。”
徐贞观点了点头,吩咐道:
“传令诏衙,查一查那个林克。悄悄的,不要闹得太大。顺便将棋局大胜西域人的消息,散播开,哼,那帮秃驴要名声,就给他们名声。”
“是。”
“等等,”徐贞观忽然再次开口,略作迟疑,说道:
“赵都安这几日可有做出什么事?”
“奴婢不曾听过,赵大人这段日子,一直在家中养伤,没有露面。”
“他的棋力如何?”
“这……奴婢哪里知道。”
“恩……”徐贞观想了想,说道:
“你去诏衙的时候,打探下赵卿今日可否在家,若不在,又去了哪,梨花堂今日是否有人手外出……不必大张旗鼓,要马阎悄悄查一查。”
太监吃了一惊:“陛下您莫非是怀疑,那胜了西域人的棋手是……”
徐贞观没好气道:“朕让你去办,莫要啰嗦。”
“奴婢知错了,这就去办。”太监一缩脖子,一溜烟跑了。
白衣女帝站在走廊中,神色满是不确定,轻声嘀咕:
“你不会连下棋都这般惊人吧,不会吧……”
理性告诉她不大可能,但想到那家伙过往的诸多操作,她又有点不确定了。
……
……
赵府后院。
围墙后一道身影“嗖”的一下跃入,而后警惕地看了一圈四周,感知全开。
避开家丁和府内几条看家护院的大狼狗的注视,悄然掠过屋脊,推开房门,滚入了房间。
“呼,可算回家了。”
赵都安关上门,看了眼屋内已然熄灭的火盆,以及房间中的低温,嘀咕道:
“看来没人进来。”
今早他就吩咐了府内下人,自己要闭关修行,期间不得打扰。
如今翻墙回来,也是为了尽可能遮掩自己今日外出的行踪。
“可惜,事情闹得有点大,贞宝肯定已经有所耳闻,接下来,城中不少人都会寻找不存在的林克……最多瞒个一两天,两三天,只怕就要掉马甲……”
赵都安脱掉外衣,坐在桌边,无奈嘀咕:
“这也不怪我啊,本来不瞎折腾,压根不会有人大张旗鼓调查我的……”
摇摇头,将这个插曲抛开,赵都安从怀中取出储物卷轴,手腕轻轻一抖。
“哗啦——”
登时,数十本厚厚的经书落在圆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随手抓起一本,书册触手冰凉,封皮写着《伽蓝金经》的大字。
赵都安牵动嘴角,近乎咬牙切齿:“老张真是‘贴心’呐。”
钟判的拦截,并非意外。
之前遭遇小天师后,二人去了附近一个小店坐了坐,赵都安对于金简的“大师兄”能一眼看破他的伪装,毫不意外。
至于他能认出对方,则得益于那一日,拜访天师府,从金简处获得的钟判画像。
那天,他没能见到老王……呸,老张……呸,张衍一老天师。
也没能见到钟判,却不想今日偶遇。
考虑到情报中,这位凶神恶煞的大师兄在烟锁湖一战帮了他,赵都安热切予以感谢。
本想“安排”对方一顿,再去胭脂胡同听个曲什么的,结果钟判只是笑笑,说他是奉张衍一之命前来。
给他送一批经书,并告知两日后佛门辩经的准确时间。
“虽然我也不清楚,师尊要我送这些经文给你做什么,但师尊说你或许会需要。”钟判笑眯眯的话语,言犹在耳。
……
房间中。
赵都安看着堆成小山的经书,轻轻叹了口气:
“就你能掐会算是吧。”
显然,擅长推演占卜的张衍一,已经预判到了赵都安在这场辩经中,可能不安分。
所以作为非常乐意看到佛门出乐子的天师府首领,张衍一很积极地送上助攻。
赵都安又翻开一本名为《辩经情报》的“经书”,嘴巴一抽。
好吧,这本干脆是手写的,上面甚至详细写明了即将发生的辩经的主题,以及双方可能延展的思路,甚至还有“圣僧”红教法师过往著作指南等参考资料。
“老张你也是真看得起我……”
赵都安轻声嘀咕,嘴角却缓缓上扬。
要不要在这场辩经上,搞点事情?睚眦必报的赵阎王表示,早有此意。
“龙树菩萨想找我茬是吧?大净上师你敢刺杀我是吧?红教上师你们西域祖庭接收大净的投名状是吧?还有般若那个老尼姑……想睡我是吧?”
“君子报仇,从早到晚,真以为刺杀我未遂,这事就算了?本来还没想好,怎么下手,但既然你们惹了我,就别怪本官心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