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乘风睡到半夜, 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半晌没动作。
正在榻上打坐的褚峻睁开眼睛,便见宁乘风神情怔忪, 双目无神, 便起身过去。
褚峻以为是心魔的影响, 伸手替他诊脉,却被躲开。
过了许久,褚峻才听他哑声道:“褚掌教, 有水吗?”
褚峻便给他倒了杯温水。
宁乘风喝了水,垂着眼睛低声道:“我看见我爹娘了,他们还活着……可我突然想起来是在做梦。”
他从未提及过自己的爹娘, 修的又是无情道, 现在大概是受心魔的影响,竟罕见的表露出一丝难过来。
褚峻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突然记起去凡间界时大人哄孩子的场景,便伸出手来,动作生疏地摸了摸他的头。
宁乘风难得没炸毛,困顿地垂着脑袋,闷不吭声地躺下裹上被子背对着他,继续睡了。
褚峻坐在床边,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自从那天之后,宁乘风对他的态度便有些细微的改变——
找茬惹麻烦的频率更高了,却又不怎么过分,让人哭笑不得。
有时候他讲课时, 矮几上会突然长出一片小花来, 摇头晃脑, 下面的小弟子们忍着笑, 宁乘风托着腮懒洋洋地冲他挑眉。
他教如何御剑,宁乘风便会控剑绕着场地四处乱飞,直到他出手将人抓住才肯老实,也愿意安静上半堂课学习。
他布置下去作业,宁乘风便会提前来交,磨磨蹭蹭待在他房间不肯走,抱着作业理直气壮地睡上一觉。
休沐来找他时也不肯直接睡觉,一开始是非要看着他尝完点心,后来是要陪他下棋,再后来要试验自己研究出来的新阵法;而原本空旷单调的房间里也渐渐多了些不属于褚峻的东西,宁乘风带来的枕头,宁乘风落下的靴子,宁乘风觉得好看的花瓶,宁乘风喜欢的茶杯,宁乘风掉的灵石,宁乘风……
等他习惯性地期待休沐,将解决心魔的时间往后一推再推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发展有些不受自己控制了。
这天宁乘风又熟门熟路地摸进来,手里还抱着个大箱子,进来便塞到他怀里。
“这是何物?”褚峻被这箱子的重量沉了一下。
“我和崔辞还有闻在野去海边捡来的石头。”宁乘风半跪在地上看向他的床底,“藏在你床底下正好,给我。”
褚峻将箱子递给他,他费劲地将那箱石头推进床底,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为何藏在我这里?”褚峻不解。
“郝院长不让弟子舍放杂物。”宁乘风叉着腰道:“每次长老们查寝都要没收,你这里正好能藏。”
褚峻沉默片刻,“……我也是长老。”
宁乘风冲他灿烂一笑,拿胳膊肘捣他,“褚哥,咱俩谁跟谁啊!”
褚峻:“……没大没小。”
他比这小混账大上五百多岁,这般叫实在不成体统。
宁乘风才不管他,从袖子里掏出副图纸来,“我最近得了个好东西,给你看看……”
褚峻看着他这般兴致勃勃,没扫他的兴,过去同他一起看完那副图纸,很快他便困顿地直点头。
“困了便去睡。”褚峻将那图纸收起来。
宁乘风趴在桌子上费力地睁着眼睛,“褚掌教,你找到浮罗花了吗?”
“没有。”褚峻语气一滞。
他每次休沐都被宁乘风安排得满满当当,闲暇时一边打坐一边看宁乘风睡觉,时间便不知不觉过去了。
他活了五百多年,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日子可以过得这般吵闹有趣。
“哦。”宁乘风打了个哈欠,看上去还想说什么,但撑不住直接睡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他的袖子。
欲念起,又被生生压下。
这样下去不行。
他和宁乘风之间的因果太深,解起来本就不容易,遑论宁乘风未必肯配合。
这小子大概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在他这里睡了一天一夜,大摇大摆地跳窗户走了。
某个半夜,褚峻在海边的沙滩上找到了他。
宁乘风正拿着鱼竿装模作样在钓鱼,托着腮盯着漆黑的水面,不停地打哈欠。
褚峻隐匿了身形,站在他背后看他钓鱼,放出些许灵力将宁乘风给彻底包裹住,没多久,人就抱着鱼竿彻底睡了过去。
渡心魔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且修习心法完全不同的人,更是难上加难。
但宁乘风刚出生不久后就是褚峻给他拓海塑骨,自己的一层精魂灵力至今还牢牢护着他的经脉丹田。
他抽出许久之前的那根红绳,将宁乘风身上的心魔轻而易举地渡到了自己身上。
这心魔蛮横阴毒,褚峻花了些手段才勉强将其压住,又将宁乘风有关他的记忆封住了大半。
一颗极难察觉的小红痣凝在了宁乘风的锁骨上。
郝诤得知后十分不解,“你封他记忆作甚?”
“方便解因果。”褚峻道。
郝诤依旧不解,“那你为何不全封住还留下一些?”
褚峻沉默下来。
那根红绳被他戴在了手腕上,掩于袖中,就像他不可言说的那点私心。
宁乘风身上没了心魔,也没了动不动来他房间里的睡觉的习惯,对他也变回来刚开始的疏离和戒备。
以及,又开始活蹦乱跳地搞事情。
这天宁乘风又犯了错,他照例拎着人去自省阁罚抄剑谱。
放在之前他总会没话找话,小动作不断,片刻都不会老实,现在安静下来,反倒是褚峻觉得有些不习惯。
“宁乘风。”他喊他。
宁乘风抬起头来,眼神警惕,“干嘛?”
“最近可有身体不适?”心魔已除,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宁乘风狐疑地望着他,“没有。”
“手。”他又道。
一团皱皱巴巴的符纸被放在了他掌心。“……这是什么?”
“符呗。”宁乘风看起来很心虚。
褚峻心里哭笑不得,面上却不显,替他把了脉,才面前放下心来。
宁乘风又问他浮罗花的事,被他用罚抄打发了过去。
他不打算再取浮罗花,如今他替宁乘风渡心魔,又强行将因果解了大半,并不是重塑道心的好时机。
小半个月后,确认宁乘风身上没有任何问题之后,他便准备离开万玄院。
房间里到处都是宁乘风留下的痕迹,就像是小动物标记地盘,他手上一个诀下去,东西便物归原主。
鲜活的少年,荒唐的念头,从此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可他打开门,就看到一朵殷红的浮罗花在风中摇曳。
宁乘风冲他笑得正开心,“给。”
刚压下去的死灰落进了一点火星,以燎原之势吞噬了之前的斩钉截铁。
他伸手将那朵花接了过来。
宁乘风还说了句什么,他已经无暇去听,只是在面具之后笑了笑,然后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拍了一下他的头。
被他强行渡来的心魔终于抓住了漏洞。
他猛地关上门,走进传送阵,去了荒无人烟的沼泽,准备将心魔彻底解决,顺便替郝诤杀了那些扰乱法阵的魔物。
道心尽毁之后,生破命劫,强渡心魔,自然走火入魔,生死难料。
倒也真应了他推算出来的——他的命劫确确实实是落在了宁乘风身上。
不过他运气还算不错,只是走火入魔失忆了一段时间。
他在沼泽荒原边缘的小丘山上恢复了记忆,将心魔斩了大半,甚至还用浮罗花重塑了道心。
他本来打算修无情道,脑海中却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修无情道的……咱俩总不能都修无情道吧。’
于是,他心念一动,选了清净道。
‘我最快半个月就能赶回来,你别到处乱跑。’
最开始几天,他还记得自己在等人,似乎已经等了很长的时间,可等他完全恢复之后,便将这约定遗忘。
因为刚重塑的清净道道心不稳,他便回无时宗开始闭关,同宁乘风之间的过往,他那点尚未挑明就被自己掐灭的心思,也随着漫长的时间流逝,彻底淡了下来。
可如今他将那段缺失的记忆彻底想了起来。
他仿佛又变成了小丘山上那个万里,坐在那里,看日升月落,等他的乘风回来。
又疯魔了般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忘。
那是他道心最不稳的时候,残存的杀戮道和初生的清净道斗争不断,思绪混乱,灵力乱窜,稍有差池便会灰飞烟灭,在恢复记忆和走火入魔之间游移不定。
他如今身处长生道场,周围血气弥漫,成熟后的宁乘风和年少的宁乘风的脸在他眼前交替而过,他仿佛被撕裂成了褚峻和万里两个人,一个让他彻底斩断心魔杀了宁乘风证道,一个让他彻底和心魔融为一体,将宁乘风彻底困在身边。
“杀了宁乘风,破劫证道。”
“何不改回杀戮道?”
“你神不清心不净,清净道修到如今,你修到了什么?”
“无情道可飞升。”
“你生来无情无欲,何必自寻烦恼?”
“你要看宁乘风同别人双宿双飞?”
“你修到如今境界,何不随心所欲?”
“你当初留这心魔在身上是为了什么?”
“你不是喜欢宁乘风吗?”
仿佛有无数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声音忽远忽近,时而严厉时而温柔,编织成细密的网将他封于其间,扰乱他诱|惑他。
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暴虐杀意。
“杀了宁乘风。”
“杀了宁乘风。”
“杀了宁乘风。”
一道亮色突然闪过,褚峻猛地睁开了眼睛,裹挟着千钧之力的一掌直劈而下,正中对方心口。
霎时之间青光大盛,对方被迫显露出身形来,笑道:“景和太尊竟纡尊降贵以身为饵也要诱我现身,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