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巫曦想到了很多东西。
母亲离去的背影,父亲失望的眼神,旁人的轻视,嘲笑的纷纷议论……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他的平静发自内心,从不为外界的流言和评价动摇。他跑过恶意的人群,就像掠过一些特别聒噪,然而隔着琉璃幕墙的鸭子。隔着墙的鸭子如何呱呱大叫,也不是墙外的人应当考虑的事。
“殿下的性格,好像从来没有把谁放在心上过。您呀,是一面滑不溜手的小镜子。”每晚睡前,阿嬷时常拍着他的被子,对他叹息地微笑,“哎,也不知道,将来谁能走到您的面前,打动您的心呢?”
彼时的巫曦尚且懵懂,他不知道动心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动心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好像相爱的男男女女都会失去一些自我,沉浸在爱里,他们既可以恬然地喁喁私语,又可以持着疯狂的刀尖,把天也捅个窟窿出来。
就这样吧。
他擦去腮边的眼泪,微笑着想。
就这样吧!
远处,俱时龙王还没有死,还在地上不甘地匍匐,蠕动。一颗爆开的龙心,尚不足以对它造成什么致命的杀伤。
它的目标仍然是黑孔雀,但巫曦没有递给它一个多余的眼神,他把木雕放在心口的位置,冲濒死的黑孔雀吹出一缕金色的火焰。
“他、他要做什么?”云端上,一只绿孔雀讷讷地问。
然而,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
恍若初升的太阳,金光温柔地照彻长
夜()?(),
犹如生生不息的春风()?(),
源源不断地注入黑孔雀的身体。它们烧毁了黑孔雀的骨骼、血肉与翎羽()?(),
同时又坚定不移地重塑了他的骨骼、血肉与翎羽。
金色的烈焰无比绚烂地绽放?()???♀?♀??()?(),
仿佛有一只巨手,同时轻柔地拂过疮痍满目的大地。毒云消融,俱时龙王的剧毒之血,同样轻飘飘地消融在风中。万物承受这温暖的恩惠,并且在光焰中澄净一如来时。
蓬勃的生机来势汹汹地焕发在孔宴秋的身体里,黑孔雀惊醒了,他随即意识到,似乎有一些事,一些他无法阻拦,不能抗拒的事,正在发生。
“巫曦!”他惊惶地大喊,“你在做什么?”
没有回答。
他也得不到回答。
金光如茧,严严实实地包裹了他们的身体,不管是云端密切注视着这一切的金曜宫孔雀,还是远处畏惧嚎叫的俱时德叉伽,谁都无法证实茧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快逃走,快逃走!
本能大喊着,在老龙王的魂魄中颤响,有什么最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有什么最残酷的事就要发生了!它再不跑,必定将被那咆哮的天命碾成碎片,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的声音救了它不止一次,它的国家遭受孔雀覆没的时候,它被金曜宫狙杀的时候,本能就是如此嚎叫着,勒令它赶快逃跑的。
只是从未有哪一次,它内心的声音像这次一般恐惧不堪。俱时龙王顾不得收割黑孔雀的性命了,它放弃追击的动作,转身想要飞上高天,遁入漫天翻滚的浓云,然而就在霎时间,金光暴烈地命中龙首,整个炸碎了它的颅骨!
它身后,浴火重生的黑孔雀破茧而出,盘旋飞起。
他的羽毛依旧带着不祥的黑紫,可一层崭新的,柔和的金光镀满了他的周身,一下令他变得凛然无匹,仿佛披着流云与风雷的佛塑,沉静中现忿怒宝相,以此破除众生愚枉,使得智慧光明。
云端之上,所有的孔雀都惊得呆住了。
“明王……”
不知谁如此喃喃,顷刻一石激起千层浪,爆发出惊骇万分的议论。
“不可能!他不可能会是明王!”
“他分明是、分明只是个孽种!”
黑孔雀哗然抖开尾翎,神光俄而远逝,一振万里。
那再也不是孱弱无力,连毒云都撇不开的三色神光了,它随心所欲地击碎一切,也守护一切。
俱时龙王只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崩溃的惨叫,须臾筋碎骨裂,血肉溃散。神光如同烈火,一刷之下,直将它烧成了雪白的灰烬,在狂风中化作暴雪,飘向无尽的天边。
就在龙王死去的同一时刻,玉京天阙的试炼也结束了。
不必问那些幼小孔雀是否在试炼中取得了他们想要的成果,因为相隔万里,玉京天阙的明光仍旧煌然闪耀,犹如不可违逆的天意,刹那垂落在黑孔雀身上!
金曜宫的孔雀哑口无言,难以言喻的震惊,不甘,惶恐,狼狈……种种心绪,尽显心头。
再没有什么好争辩的了,黑孔雀就是明王备选,或者说真
正的明王。
“怎么可能……()?()”
最年长的孔雀将指节攥得发白,失声道,“怎么可能,通天之路早已断绝,他、他竟然成了佛?!()?()”
但是,即便取得了玉京天阙的认可,孔宴秋的反应却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他重新变回人形,落到地面,臂弯中垂着一个人。
那是巫曦。
他的面容已经变得苍白,毫无生机,手中还抓着那只模样古怪的孔雀木雕,只是双目紧闭,不见呼吸。
“……他死了??()_[(.)]?14?%?%??()?()”
有孔雀如此猜测。
“挥霍灵火,去毒锻骨,熔炼孔雀心魂。()?()”
身边的孔雀道,“佛陀化身又如何?他不过是一介神人,肉|体凡胎。”
新任的孔雀明王一动不动地抱着巫曦。
他成了佛,结了道,可他现在就像一个迟滞的痴儿,呆呆地搂着怀里的神人,愣怔地望着他。
孔宴秋张开手爪,轻轻地拍拍巫曦,用爪尖点一点他的眉心,再摩挲着他的嘴角,然后小心地用双臂晃晃……无论他做什么,巫曦都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给不了他一点回应。
滚烫的泪水一滴滴坠落,从年轻的明王眼中涌出。
他像一尊石塑,不知呆愣了多长时间。蓦地,他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字,便于顷刻变回原形,黑孔雀垂下双翼,起伏着山峦般的脊椎——他一口含住巫曦的身体,竟直接将神人吞了下去!
“他疯了吗?!”
天上的孔雀再次骇然,他们戒备着,一个失去了伴侣的孔雀可以是天底下最可怕的生物,而一个失去最重要的人的孔雀明王,会不会飞快地堕入魔道,沦落歧途?
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
在吃掉巫曦的身体之后,孔宴秋很快就有了动作。
随着蓬天的血雾,以及一声接一声的巨响,他拱起后背,脊骨居然在瞬间根根爆开。
在纷飞的凌乱羽毛,袒露的模糊血肉,以及淋漓柔软的内脏中间,那些突刺而出的雪白骨骼,便如盛放的莲台,层层剖开了明王的身躯。
最年长的孔雀面色煞白,脱口而出:“他……他竟要以佛母之身,再助那神人登道!”
昔年,最古的孔雀吞吃佛陀金身,反被佛陀破开脊背,登顶灵山,奉为佛母大孔雀明王。或许孔宴秋真的已经疯了,否则他不会采取如此激进的手段,妄想叫神人起死回生。
他以超越生死,极端痛苦的姿态,用血肉浸润巫曦的面庞、手臂、腰腹……每一寸肌肤。他重塑骨肉,亲手捏造了血腥至极,也粘稠柔腻至极的长路,为爱侣铺平一条通天之途。
明王的鲜血犹如大海,海中波荡着数不尽的温柔潮声,巫曦的身形,当真逐渐出现在这片金红交加的海面上。
白骨的莲台托举着他的全身,他的胸口,同样泛起一丝重燃的金光。
一片混茫中,巫曦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懵懂地看向天空。
作者有话要说
【汤显祖说,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我认为写人外就要有这样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