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五日,他们从木屋出发。
临行前,巫曦担心地问:“你的翅膀还好吗,会不会疼?”
孔宴秋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将手伸到背后抓住右翼,只听炸耳的“咔吧”两声,断骨已经被他强行拼起,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对巫曦道:“已经好了。”
“哎……!”巫曦阻拦不及,急忙扑上去,心疼地摸着他的翅膀,“你不疼啊!就这么硬掰……以后落下病根可怎么好?”
“不会,”孔宴秋说,神情隐隐带着一丝无辜,“我是孔雀。”
“你真是……”巫曦恨铁不成钢地跺脚,“这跟孔雀有什么关系?不管你是不是孔雀,你都在伤害自己,这是不对的!下次不许再这么做了。”
说着,他踮起脚尖,凑到翅膀跟前怜惜地吹吹,仿佛这样,就能让强行接骨的痛意消散。
孔宴秋看着他,眨眨眼睛。
居然有人会关心他的伤势,劝谏他不要伤害自己,并且对此表现出不开心的负面情绪,为什么会这样?过去他受伤的时候,总会有很多开心的活物,明里暗里地庆贺他的惨状,但是在巫曦这里,他得到了特殊的待遇。
……这种感觉很不错,孔宴秋在心里点头。
下次再试试。
“你想到天上看看吗?”孔宴秋问,以此转移巫曦的注意力。“我带你去。”
果然,巫曦抬起头,脸上也不是闷闷生气的样子了:“可你刚刚接好骨头……”
“飞不了太高太远,”孔宴秋回答,“飞得低一些,时间短一点,完全没问题。”
他见巫曦还是犹豫,便突然伸长手臂,将他拦腰一夹,展开双翼的风雷云纹,平地里狂风席卷,呼啸着飞上天空。
“哇啊!”巫曦惊得大叫起来,他眼睁睁看着陆地距离自己越发遥远,他的小木屋也逐渐缩小,四下里大雪纷飞,但是黑孔雀振翅间的风雷异响,便如一个强有力的结界,将朔风和大雪都隔绝在三丈之外。
“找找,”孔宴秋说,“你的鼻子灵,看哪有能打猎的地方。”
巫曦被他挟在腰间,却是老大的不舒服。他抿着嘴唇,挂在孔宴秋的手臂上乱拧,孔宴秋有些惊着了:“别摔下去。”
他才不管这个,在孔雀身上爬来爬去,来回变换姿势。孔宴秋没办法,只好用两条手臂不住地捞着他,最后,巫曦搂住他的脖颈,坐在孔雀的臂弯里,总算舒坦了。
“嗯,”巫曦满意地把脸贴在孔宴秋的锁骨处,“向东走,我闻到一点猎物的味道,前进前进!”
在自己怀里,他是热腾腾的一小团。为了更敏捷的飞翔,鸟儿拥有中空轻灵的骨骼,但此刻抱着巫曦,孔宴秋忽然觉得,他也像雏鸟一样又轻又小,似乎随时可以飘到天上去。
“那你抓稳吧。”他低声说,展开羽翼,往东直飞。
孔雀的大翼,以及他拖曳的尾翎,在雪地上投射出极似凤鸟的阴影。他掠过低空,巫曦振奋地加重了呼吸,在他怀里左右探看。
小孩子心性,他想。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孔宴秋微妙地改变了双翼流动的风向。长风徜徉,大如鹅毛的雪花乱而密地翻飞,搓棉扯絮一般厚覆群山。他带着巫曦一个俯冲,羽翼划破大雪,吓得巫曦猛地抱紧了他的脖子。
“啊!”他叫出了声,血液骤然涌上大脑,冲得巫曦头晕目眩,但惊吓过后,就是止不住的大笑。
巫曦兴奋地揉着他,大声道:“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孔宴秋扬起眉梢:“不怕?”
“不怕!”
黑孔雀轻轻一哼,双翼展开,在空中变换飞行的方式,疾速穿行在大雪交织成的浓云当中。他向下猛扑的时候,手臂也故意一松,装作要把小神人抛下去的样子,惹得巫曦大声尖叫,直笑得喘不过气来;而他向上振翅,遽然拔高到数百米的高空时,巫曦也放声大喊,纵情地张开双手,去够那天幕上的雪花。
长空中雪云密布,犹如矗立在天空之境的连绵白山,永世不断地向下喷吐浩浩大雪。而他们的正前方,就显示出这样一座巍峨的雪云。
巫曦激动地道:“我想从里面穿出去!”
“你确定?”孔宴秋问,“会很危险。”
“我确定,确定!”巫曦大喊道,“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要这么做了!”
孔宴秋似乎是发出了一声轻笑,他抱着巫曦的手臂紧了紧,双翼平平延展,乘着长风,坚定不移地扑进那座看起来厚实绵软,不可撼动的云山。
巫曦:“啊啊啊——!”
刹那间,巨量的冰雾和水汽重重怼进他的脸上、全身,差点把他怼成一张小饼,扁扁地贴在孔宴秋的胸前。孔宴秋收缩双翼,转移身体重心,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奇快无比地带起两道旋转的云带。他钻开了浓雾的桎梏,也给巫曦带去了一点喘息的时机。
“看。”他低下头,轻声说。
在他怀里,巫曦勉强睁开一隙眼皮,顿时惊讶地张大嘴巴,吃进一嘴的冷雾。
——看似洁白绵软,厚重无害的云山,里面居然孕育着如此之多的电光雷霆!
霹雳连声,紫光艳耀,绵绵不绝地照亮了汹涌翻卷的云层,以及每一处复杂的罅隙。震雷的轰鸣犹如一浪迭着一浪的怒涛,自头顶滚滚而来。
孔宴秋敏捷地在银线弯刀似的电光中穿梭,巫曦紧紧搂着他,感到身上的每一处毛孔,每一根发梢,都在雷暴中觳觫战栗,胡乱地蓬着。
“玄冥的不甘和怒气,这么久了都不曾消磨殆尽。”孔宴秋低声道,“可见世间的业债,总是铭记容易,遗忘难。”
巫曦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睁大眼睛,朝着前方焦急道:“小心!”
孔宴秋一抬眼,见身前闪电如鞭,毒辣凌厉地朝云中的活物劈来。他下意识悬停双翼,将鎏金溢紫的尾翎一振抖开——
三色神光铺天盖地,盘旋绽放,与雷霆业火悍然互撞,即刻在云山中引发了连环大爆炸。
如同盛艳绚烂的烟花,俄顷间冷雾消融,雷霆弥散,上百里云山的内部遗落着破碎的电流,像是被一柄巨大的扫帚强行清扫过,放眼望去,干干净净。
“天啊……”巫曦的眼眸里也闪烁着星光,钦佩不已,“你真厉害!那就是五色神光吗?”
孔宴秋的喉结动了动。
落雪是玄冥的残躯,雷霆则是祂不甘神陨的怨怒之气。此刻,他看着焕然一新的云山内部,不由哑然。
“……不,”他说,“我身有残缺,用不出完满的五色神光。”
“那也很厉害啊!”巫曦兴高采烈,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反正,你就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孔雀啦!”
孔宴秋没有再说话,他抱着巫曦飞出云山,重新回到低空的高度。
“好玩吗?”他问。
“好玩!”巫曦高兴地说,“不过耽搁这么久,我们也该找点吃的了……”
他左顾右盼,在风中来回嗅探,脸上忽然绽出喜色。
“有了,”他松开左手,往下指方向,“那边,有肉味!”
尽管孔宴秋已经恢复嗅觉,但还是搞不懂他说的“肉味”是指什么。他张开大翼,无声无息地掠空低飞,在积雪稍薄,古老的松柏还能探出头的深林间,孔宴秋看到一群后背拖着长刺的箭猪,正在里头拱雪找食,哼哧有声。
原来是这个肉味。
“是箭猪,”巫曦压低声音,“我们可以吃猪排了。”
他两眼发光,挑了一只体型半大的箭猪,对孔宴秋道:“咱们就选那只吧,大箭猪的肉嚼起来费劲,我不喜欢……”
话未说完,孔宴秋张手一抓,将那头半大猎物远远地吸附过来,在古松树干上发力一撞,便将其撞得头骨粉碎,一命呜呼。
“……吃。”巫曦呆愣地说完最后一个字,猪群已然在山林间惊惧乱蹿,将雪地踩得狼藉一片。
巫曦哭笑不得,孔宴秋挥翼降落,他也从对方怀里跳下去,跑近了戳戳猪。
“得想个方法把它带回去,”巫曦有点愁,他从腰间拔出匕首,“我来分肉,这次,咱们应该能把肉全部拿走啦。”
孔宴秋好奇地低头看他,巫曦的刀子已经熟练地划开了箭猪的腹部,放出一腔热气腾腾的肠肚,只是猪皮上生着许多长如树枝的倒刺,巫曦不好处理,便交由他利落地撕开。
扯下猪皮,巫曦一刀劈进最后一节脊梁骨,沿着骨膜“唰唰”两刀,他的匕首不是凡物,砍瓜切菜般剁开一边的肋排,刀子一挑,就割下一扇肋骨,放到旁边。
孔宴秋有些惊讶,忍不住问:“你从哪学来的这些?”
年纪这么小,处理猎物就这么熟练,他看起来就像屠户家的儿子,或者猎户家的儿子。
“我跟司膳学的!”巫曦咧嘴一笑,擦掉额头上滴下来的汗珠,他手上全是猪血,把脸也抹得红彤彤的,“司膳可厉害了,处理牲畜实在是一把好手。你不知道,她能用一把磨好的切菜刀,一丝儿不浪费地解开一头青牛!和她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
说着,他利落地割下薄薄的猪板油,从油膜里挤出完整光滑的猪腰,再放到旁边。
孔宴秋更好奇了,他又问:“你会守生的神通,又姓巫,听起来应该是长留的王室中人,怎么会是庖厨的学徒?”
巫曦停顿一下,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黯淡:“我就是长留王的儿子呀,我是他最小的小儿子,不受人瞩目,你没听说过也是正常的。”
说完这句话,他低下头,开始分割两条后腿。
“不,我……”孔宴秋难得语塞,他急忙说,“我并不关心神人的国度,也只是隐约听说长留的王室姓巫,所以才有此疑问。其实我也不知道长留王叫什么,其他王室成员叫什么,我完全不在乎……”
他解释得慌乱,尽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慌乱从何而来。
“我晓得!”巫曦抬起头来,展颜一笑,“没关系的,我不怪你。”
孔宴秋帮他把两条猪后腿收拢放好,猪血新鲜滚热,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却没有一头掠食的妖兽胆敢往这边靠近。
“那么,你是长留国的小王子了,”孔宴秋松口气,“你怎么会在这儿?”
巫曦长叹一口气,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在孔宴秋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臂已然探出,指节弯曲,隐去锋利的指甲,轻轻地揩掉了它们。
“这就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了。”巫曦道,接着把自己数月前是怎么出游邻国,结果遭人暗算,致使云车坠毁大荒,自己同时沦落此地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我想来想去,不知道谁会这样害我。我人微言轻,父亲不喜欢我,母亲在生下我不久之后,也只身返回故国,我对王位同样没有竞争力……”
见他委屈伤神,孔宴秋低声说:“你若不介意,我可以为你查一查这件事的真相。”
“查到了以后呢?”巫曦露出苦笑,神色中带着与他的年龄并不相仿的成熟,“我父王多半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毕竟,他还有那么多儿子,又一直厌烦我……”
查到了以后?孔宴秋眉峰一挑,查到了以后,自然是当众活活烧死,再诛连族群,一个不落。直到主犯与从犯,主犯与从犯的亲眷都淹没在燃烧的烈火中,惨叫哀嚎俱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勉强就算以儆效尤了。
但没等他把这些话说出口,巫曦便开怀笑道:“好,猪肉分完了,怎么把它们带回去呢?”
孔宴秋默默地打了个响指,那堆分割好的肉,油和内脏便忽然原地消失不见。
“芥子术。”他说。
再一次,巫曦的眼睛里冒出了星星,孔宴秋轻咳一声,转过头去。
“就需要这些吗?”
“不不不,”巫曦摩拳擦掌……掌上都是猪血,孔宴秋遂融化雪水,为他搓洗,“机会难得,我们再往林子里探探,我的鼻子已经闻到好多好东西了!”
孔宴秋当然不会在这些事上否决他,兴奋过后,巫曦开始觉得冷了,于是跑到大孔雀身边,缩在他的羽翼和胳膊下面。
“咱们往那边走。”
他指了一个方向,孔宴秋便搂着他,朝他闻到的地方走去。
“奇怪,是我的错觉吗?”巫曦皱起鼻子,“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甜甜的味道?”
孔宴秋在寒冷的雪气中嗅闻,经由小神人的提醒,他真的在空气中闻到了一种隐隐的甜香。
“走,去看看。”
两人翻越古老的松林,跋涉过山坡,巫曦双目圆睁,顿时惊呆了。
——蜂巢!酷寒的冰天雪地,居然有好大的蜂巢,整个攀在四人合抱的老松枝干上!
肉眼估计,这巨大的蜂巢起码有两人多高,橙黑二色的蜂子在其间进进出出,个个都有手掌大小。沁出的巢蜜竟能将松树上的雪尽数融化,将一面树干都流得金灿灿,香馥馥,宛如琥珀般剔透发光。
巫曦惊的话也不会说,人也动不得了,孔宴秋在他耳边低声道:“是骄蜂。”
平逢山的山神骄,乃是世间飞虫的共祖,也只有骄神的后裔,才能不畏极寒,在大荒雪原中筑造出这样的奇迹。
“神蜂啊……”巫曦发抖地吐出一口气,“我从没吃过骄蜂的蜂蜜,你吃过吗?”
孔宴秋摇头:“没有。”
“我……”巫曦噘起嘴,发出可怜兮兮的,小狗一样的呜咽声,他抬头,眼巴巴地望着孔宴秋,“我想吃,我好想吃,想吃得不得了了……”
孔宴秋:“……”
孔宴秋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是被这双眼睛一看,再被这么哼哼唧唧地一求,他只觉得什么都可以顾不得了。不要说山神后裔,就是山神亲自筑的巢,他也可以上去一翅膀掀飞。
“我给你弄。”他说,五蕴阴火已是蓄势待发。
“哎呀,不要烧,”巫曦急忙拉着他,“烧了以后就没得吃了……这样,你听我说。”
他拉下孔宴秋的耳朵,嘀嘀咕咕道:“你随便弄点动静,把它们全引开,然后我上去割了蜜就跑,怎么样?”
孔宴秋有点犹豫:“万一它们留下戍卫……”
“没关系!”巫曦嘿嘿笑,“我手脚很快的,而且,我已经闻到巢蜜的位置啦。”
看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儿,孔宴秋有点好笑,有点无奈,只得听从。
待巫曦藏好之后,黑孔雀展开风雷双翼,平底一阵飓风,冲着蜂巢席卷而去。
骄蜂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齐齐发出尖锐的鸣啸,顷刻间倾巢而出,犹如波橙黑相间的巨浪,朝孔宴秋当头拍下。
孔宴秋并不恋战,而是挥舞羽翼,在林间穿梭盘绕。巫曦抓住机会,不顾零星几只留下的神蜂,拔腿狂奔,冲向巢蜜的位置。
他心跳如擂鼓,紧张得浑身都在冒汗,巫曦咬着刀子,手脚并用地从侧边飞速上爬,他瞅准位置,挥出那把已经被他雪洗得锃亮的匕首,一刀截断!
只听“咔嚓”一声,蜜巢已是摇摇欲坠,他慌张得手脚发软,再发力砍出两刀,那一大块巢蜜拉扯着金黄诱人的蜜丝,终于扑通坠地。
看守的神蜂哗然大怒,朝他飞掠而去。巫曦跳下巨树,奋不顾身地扑到地上,用鲛绡包住他宝贵的战利品,扯着嗓子大喊:“孔宴秋,救人,我成功了!孔宴秋!孔宴啾!”
作者有话要说
巫曦:*欺负云*啊哈哈哈我要钻进去捣乱!
孔宴秋:*微笑,点头*可爱。
巫曦:*欺负野猪*啊哈哈哈我饿了,要吃肉!
孔宴秋:*微笑,点头*可爱。
还是巫曦:*欺负蜜蜂*啊哈哈哈蜂蜜!我的了!
孔宴秋:*依然微笑,依然点头*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