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鹤夫人 作品

第 37 章 净琉璃之国(五)


 业摩宫中,飞禽阵阵尖鸣。

 黑紫金的火焰纹饰装点着巍峨古傲的建筑物,它像群山一般起伏,也如群山一般雄伟连绵。黑铁的斗拱环环相扣,浮雕着吞云吐雾的异兽,飞檐翘角,末端延伸出厚重的鎏金孔雀尾羽,檐下悬挂的护花铃,也是盘旋的孔雀形状。

 “孔宴秋……还没有找到?”一只人形的蛊雕低声发问。

 “没有。”他的同伴简短地回答,“你又忘了规矩,要叫尊主。”

 大荒的凶鸟恶禽,有半数收拢在业摩宫麾下,为“尊主”效力。而此地真正的主人,便是方才蛊雕口中的孔宴秋。

 论起资历岁数,孔宴秋在妖族普遍的看法里,只能算是乳臭未干的扁毛鸟,然而论起本领神通,孔宴秋的手段却十足的老辣狠毒,令人惊异。他利用先天伴生的五蕴阴火,在不肯臣服于他的羽族体内留下火毒。一旦毒发,等待他们的下场只能是从里到外地被活活烧死。

 孔宴秋控制着火毒,就像攥着栓狗的铁链,并且,他本人也和他的伴生灵火一样阴鸷可怖。

 他是天然的五感失衡,与众生不同。寻常人纵情享乐,是因为世间声色俱美,总有美人美景美食美物可以受用,然而落在孔宴秋身上——他分不清美人的脸,美景是一团脏污的色块,美食则犹如黄连胆汁,面对一盆香气扑鼻的鲜花,他同样只能闻到粪土的污秽之气。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他不能理解常人的感官体会,自然也就无从理解常人的喜怒哀乐、离合悲欢。

 孔宴秋的话很少,在对话时,他从不做主动开口的那一个,通常是等下属结束陈述或者争辩,他才会粗哑地吐出几个字作为结论。他似乎永远在视察他人,永远森冷地旁观他们的一举一动。大多数时候,下属都不能领悟他的缄默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无言的生路,还是死寂的绝路?他们不知道,正如他们无法预测,自己下一秒是会平安无事地走出主殿,还是被当场烧成一团扭曲的烂肉。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这些食人吮血的凶禽,以前也是令神人诸国闻风丧胆的存在,然而现在,他们便如真正的惊弓之鸟,苟且着,瑟缩着,拼命揣摩这头年少的黑孔雀的一言一行,指望能从他残酷多端的内心中寻求出稍稍安全的区域。

 蛊雕不甘心地沉默片刻,低语道:“许是被金曜宫的大孔雀清理门户了,也未可知。”

 “慎言。”同伴继续提醒,“当心隔墙有耳。”

 蛊雕气恼,却也无可奈何。

 在业摩宫,孔宴秋与金曜大雪山的宿怨,是每个妖族都知晓的公开秘密。据这些年的传闻总结,孔宴秋的根脚在金曜宫,本来也是千尊万贵的明王备选。可惜,他一生下来就身俱异色,羽毛不是常见的蓝色绿色,更不是祥和的白色,反而是不祥的黑紫,并且身负五蕴阴火。破壳出世的那一刻,便烧伤了看护他的长辈,以及他的生身父母。

 经此一事,金曜宫的大孔雀一致认定,此子实在太过危险,把他留在金曜宫,只会使雪山污浊。

 于是,

 他们将刚出世不久的孔宴秋丢下大雪山()?(),

 任由他流落荒野()?(),

 自生自灭。

 只是世事难料()?(),

 谁也想不到?()_[(.)]???%?%??()?(),

 不过两三百年的光景,大荒之中,业摩宫强势崛起,剑指金曜宫,两者针锋相对,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数月前,孔宴秋再度冲击大雪山的阵法,意图报仇雪恨。然而一晃几月过去,不仅金曜宫没有消息,孔宴秋也不知所踪,徒留业摩宫的禽鸟众说纷纭,议论不休。

 这些天来,鬼车游荡,鬿雀搜寻,一拨又一拨的鸟兽翱翔在大荒的天空之下,试图找到孔宴秋的踪迹。

 尊主失踪,他们体内的火毒该如何缓解?是以尽管他们对孔宴秋又恨又怕,找起人来还是不遗余力,各自尽心。

 所以,那个煞星究竟去了哪里?

 巫曦哼着歌儿,蹒跚地走在雪地上,身后背着一捆薯蓣。

 “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咦?”他停下脚步,望见前头一群野鹁鸽在雪里蹦蹦跳跳,遂用灵火弹下来两只,顺手揣在腰间,回去当储备粮。

 朔风摧折数周,这日终于是难得风晴的好天。巫曦的脸蛋冻得通红,呼哧呼哧地哈着白雾,开始像小仓鼠一样,忙着补充这些天来消耗的物资。

 孔雀少年的烧退得差不多了,只是翅膀的伤一直没有处理,巫曦也不敢自己上手给他正骨,谁知道妖族和人族的生理差异有多大?因此,他打算等对方醒了,两人互通姓名,彼此认识了之后,再好好地和他讨论翅膀的问题。

 “今儿天气不错!”巫曦眯着眼睛笑,“等一下带他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也不能总是在木床上闷着,人都要发霉了……”

 这段时日,巫曦的心情十分愉快。自打他掉落雪原,有了稍微稳定的食物话,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只能数自己的手指头和脚趾头。

 但是有了一个同伴,这就大不一样了。哪怕这个同伴不能开口,还在昏迷,巫曦都觉得完全没关系,反正他会好好照顾病人的。

 如今,黑孔雀砸下来的天坑早已被暴雪填平,那些燃烧的黑紫色火焰,也跟着一同消失在了风雪当中。落雪会修正一切异常,将天地持之以恒地粉刷成一望无际的白色。

 巫曦回到他简陋的小家,他重新修筑了地道,将薯蓣放进冰窖之后,他推开房门,动力十足,准备带少年出去透透气。

 “,“你不能总在床上躺着,我……”

 巫曦一扭头,忽然就笑喷了。

 真的在床上趴了太久,少年那精致漂亮的脸蛋上,都硌出了木板床的条纹。几根宽窄不一的红印,清晰地浮现在他一边的皮肤上,显得可怜兮兮的。

 “你脸上都躺的有印儿了!”巫曦大声笑道,一边用手指给他擦擦,想把那些痕迹抹平,却忘了先前挖薯蓣的时候,泥巴还留在自己的指头上,一不留神,反倒给人家脸上多捏出四个小小的黑指纹。

 “哎呀……”

 巫曦讪讪的,

 不敢乱擦,

 只好先将人扶起来。

 好在这里是伐木人修建的小屋,

 前些日子,

 他从附近融化的雪地里发现好些砍开的木材板,赶紧趁雪还没下到一人高的时候拖到家门口放着,又在闲暇时拼成了一整块。现在,刚好可以把人放在上面,用绳子拽出去。

 巫曦先将人推出地道,自己再冒出头,气喘吁吁地爬上来。

 “怎么样,天气不错吧?”他一屁股坐在旁边,嘿嘿直笑,“这会儿不是很冷,刚好上来透透气,成天憋在家里,也养不好病。”

 他抓起一把雪,把手上的泥巴搓干净,再去梳梳少年翅膀上的羽毛。

 “我跟你说,最近我总觉得自己的力气变大了,哈哈!以前在王宫里,做什么都有人照顾,如今到了这儿,做什么都要自己来。我胳膊都粗了!你看。”

 说着,巫曦装模作样地弯起手臂,展示他被衣物层层包裹的肌肉。

 当然了,少年紧闭双眼,是没法回应他的,巫曦看着他的脸,又瞥见方才沾染上去的泥巴印,于是伸手,打算替对方擦掉。

 就在他即将要触到黑孔雀的瞬间,异变陡生。

 巫曦身侧的雪地豁然翻起咆哮的巨浪!这股浪头的冲击力,将孔雀少年和巫曦都高高掀飞到半空中,巫曦吓得大叫,一头砸穿雪壳,跌进厚厚的深雪里,溺水般扑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