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些,尤恩博士。”在他对面,他的同僚面色平和,“我请你仔细想想,我们何时见过冰层中的猛犸象活生生地出现在人间?是的,鱼类可以在速冻之后重新恢复活力,人的肌细胞在离体几个小时之后还能保持活性,但两千万年的封存——也许还不止,我不认为有什么物种可以幸存。时间是残酷的。”
“时博士,我欣赏你的乐观,”尤恩低声说,“但请容许我反驳你的观点,我们在面对未知时,应当抱有慎重的态度,尤其是我们并不清楚这个生物的天性,了解它究竟是凶残还是温顺……”
时夜生勾起嘴角,仿佛被同侪的幽默感逗笑了。
“了解?我们不需要了解。”他说,“只要解冻速度得当,我们就能稳步推进研究,揭开它身上的谜团。我们难道会用人类的情感标准去评判一只动物的好坏吗?更何况,成立阿克尔项目,也是为了我们的前途和未来,博士。我觉得,你也不想在冰天雪地里熬一辈子吧?”
尤恩多番叹息,但他终究退让了。
于是,过去的几个月里,人类进行着浩大的工程,谨慎地开凿冰层,从它口腕的浅浅一层表面上提取液体研究。六号忍耐,万分辛苦地忍耐,然而猎物的热量就像黑夜里点燃的雷电,引诱着它穿刺,消化,啜饮……
啊,人类实在真切地令它联想到了那些结在枝头的熟果——薄薄的,无用的果皮,包裹着丰沛的血肉,细脆的骨骼,甜美柔嫩
的内脏,以及更重要的,信息富集的甘美大脑。
但为了更大的利益,它本能地选择了蛰伏。
看得出来,它的存在为人类揭示了许多奥秘,又带来了更多的谜团。渐渐的,就连初时保守的尤恩·韦伯也不再收敛,主张通过人体实验,来获取最直观的数据。
利用从六号身上提取到的刺细胞溶液,他们在七名低级员工身上进行了临床实验——又或者那压根称不上实验,只是叫他们脱下手套和外套,用肉身短暂地接触了一下那些液体。
然后,他们就用快速且凄惨的死相,震撼了所有进行观测,准备记录数据的人。
好香,六号想。
不过很快的,人类就恢复了冷静和秩序,因为他们当中的领袖,那个名叫时夜生的,六号垂涎良久的年轻雄性,站出来发号施令,指挥着所有人重新投入工作。一队新的小人被带进这里,打扫了惨烈的残骸。
食物在清理食物……!六号又沉痛地想。
这种浪费行径,以及人类的鲜美滋味,还有他们薄弱的自我保护意识,无不刺激着它的神经。它饿了,饿了那么久,当人类逐渐剥离更多的桎梏,将冰层融化得只剩薄薄一层之后,六号立刻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从中脱困。
它大快朵颐,尽情地吃了,尽情地喝了。其中最大的收获,无疑是那名年轻的人类领袖,六号终于达成心愿,对方大脑中蕴含的深邃讯息,甚至使它都产生了片刻的停滞。
再接下来,六号的记忆就模糊了。
它低估了人类的创造能力,也低估了人类可以在毁灭之道上走得多远,多深。一百万束狂怒的雷霆淹没它,恰如它吞噬猎物的血与肉,高热和剧痛以同样的姿态将它吞噬,毫不留情。
六号焦黑,破碎,散落成数不尽的残渣,一半的身躯成为飘散的灰烬,另一半的身躯沦为抽搐的碎肉,与尘土混合在一起。
它的意识亦分散了,新的大脑,新的神经中枢,开始在新的肉|体中生长。六号再次醒来,第一时间就利用小而灵活的体型从焚化炉前逃开。
它不在乎有多少和自己一样的同构体流落在外,更不会想要与它们联合起来猎食人类。事实上,从它们分散的那一刻起,同构体之间就只剩下一种关系,即主导者与从属者的关系。直到所有的同构体重新融合成一个整体之前,这场搏杀与同类相食的盛宴都不会落幕。
因此六号不会有任何伙伴,更别提盟友。只是,就在它避开来回走动,手持亮光的警卫,滚落进那个物质资源丰富,被称作“垃圾箱”
的地方翻找食物时,一名比其他个体更加瘦弱的人类却不慎发现了它。
奇怪的是,六号居然还能记起这个人类的面容,在它为数不多的印象残片里,这个人类,还有他的同伴,就是打扫食物的那些食物。
可惜,以六号当时的体能,纵然可以生成致命的毒素,也无法弹跳出有效距离,降落在对方身上。它只能选择一个更加符合当前情况的决策。
——利用崭新的记忆库,它在刹那间模仿了十几种
幼崽的呼唤声,
试图激起眼前这名人类的垂怜之情。
人类僵在原地,
他疲惫的面上闪动着讶异的神色,
就在这时,
六号感应到了朝这边赶来的脚步声。
显而易见,人类也听到了,慌乱仅有一瞬,他很快下定决心,伸出体温略高的手,将六号一把抓住,塞进胸前的位置。
他身上不仅有咸涩的汗水,六号更嗅到了熟悉的,毒素腐败的味道。
他有足够的理由向他的同族告密,六号思索,并且如此推理。
刚好,它与猎物之间的距离也已经被缩短到无限小,只要轻轻一刺,这个胆大的人类就会当场毙命。它会尽量吞吃他的血肉精髓,补充自己的能量,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六号的谋划被迫中断,它的杀意也随着另外几名人类的离去而消散。
为什么?
“困惑”的感觉,首次翻涌上它的心头,犹如笼罩而来的迷雾。或许这就是吸收人类带来的副作用——软弱的生物拥有同样软弱的多愁善感,现在,这些陌生的情绪使它加倍苦恼。
漫长的一生当中,除了进食、生存,它第一次有了另外需要考虑的事情。
为什么要救你的天敌,为什么要保护我?
“小蠢货,急什么?这东西不是这么吃的!”
食物散发着颇具诱惑力的能量气息,六号不受控制地飞扑在上面,同时好奇地观察着面前的人类。
……母体。
一定是它先前的表现,激发了人类基因深处的母性本能,导致对方主动承担起抚养自己的职责。
是的,一定是这样。
这一刻,六号想通了一些事,同时接受了人类与自己之间诞生的,全新的关系定位。
——母体与幼儿。
紧接着,它有了一个名字。
“六号”。
这不是个好的称谓,通过汲取的大量人类认知,它可以如此断定。但人类真诚的言语,还有他对此不加遮掩的愧疚,使六号原谅了他的过失,并宽宏大量地接过这个简陋的代号,将它置于头顶。
毋庸置疑,母体是拥有一些特权的。既然人类主动愿意承担起抚养它的责任,六号理应对他多一份纵容与优待。
黑夜里,它牢牢在母体身上霸占着制高点的位置,数番苦寻,也未能找到名为“小白”的挑战者、窃贼。
六号不甘地恢复了原先的姿态,七八根短短的口腕,无意识地在徐久的下巴上来回盘绕。
在长久难消的气恼中,它渐渐进入休眠的状态。
作者有话要说
徐久:*回忆往事,哭了*可怜的小白,可怜的我的人生!但是好在我还有六号。*陷入沉思,亲吻小水母的脑门*
小水母:*惊讶,僵直,对这种情况感到困惑的不愉快*什么,人类想吃了我!那我也要吃了你——
还是小水母:*过了片刻,没有被吃,更加不愉快地困惑*什么,人类不想吃我了!我要你一直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