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有说媒意,脚底能生风。
钱妈妈几乎是瞬间就到了门口,扒着门框朝兰山君道:“山君姑娘,郁大人请你过来一趟!”
兰山君早有预料,站起来点头:“好。”
她进了屋,钱妈妈踏出门槛站在门口做门神,朝着寿老夫人挤眉弄眼,得意道:“别管爱慕不爱慕的,只要有个人染了春意,能够下得了力气,最后结果总不会错。”
“烈女也怕缠郎呢!”
寿老夫人却眉眼之间担忧起来,最后叹息一声,朝着里边看了一眼,“随他们去吧。”
她慢吞吞转身,而后突然回头,看着外间窗户口摆放的几个花瓶一怔,问:“这是你搬过去的?”
钱妈妈摇头,“我哪里会做这个,是山君摆弄的,瞧,好看吧?明明是随意一摆,就摆得如此好看,她的手可真巧。”
寿老夫人恍惚道,“这种摆法,层层叠叠,倒是有趣。”
钱妈妈:“谁说不是呢,待会儿让她给我也摆弄摆弄。”
寿老夫人沉默点头,“走吧。”
也许真的快要死了,才看见什么都像旧日光景。
她走着走着突然道:“茉娘,等我走了,你就跟着山君吧?”
钱妈妈正为自己做成一桩媒而欢喜,骤然听见这话顿时急眼:“好好的日子偏要说这个!”
寿老夫人笑笑,“我就是觉得,你跟山君和清梧相处得很好,他们也听你话,知道你是个良善的,懂得你的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最多就是明年了。在离世之前,她近几年最大的遗憾就是苏家兄妹死在眼皮子底下却无法报仇雪恨,如今这个遗憾没了,茉娘的去留就成了最大的遗憾。
她拍拍钱妈妈的手,“别哭,我只是说一说。”
钱妈妈不肯说话,扭过头去。
她生气了!她这辈子最讨厌在欢欢喜喜的时候说生死的人了!
——
屋内,兰山君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担忧的看向郁清梧,“痛吗?”
又是这两个字。方才在门口她就已经问过了。
当时说的是不痛,很显然她不信。如今再问,郁清梧就不能继续说谎了,委婉道:“当时是痛的,但刚刚上完药好多了。”
兰山君点点头,想了想,又道:“我刚刚在外头听老夫人说,你在陛下面前断了跟邬阁老的关系。”
郁清梧抿唇,手慢慢的蜷缩起来,道:“是。我与先生……已经割袍断义。”
他苦笑一声,“从今之后,我的名声怕是不好听。”
兰山君就想起上辈子听见他背弃恩师,贪权谋利的话。这话,本应还要过几年才会流传出来,成为他这一辈子永远也洗脱不了的罪名。
这辈子想来是因为杀林冀而提前了。
他跟邬庆川提前决裂,于他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但应该是好的。
他现在看起来很是轻快——就跟他在断头台那日一般轻快。
这话很是晦气,但还是不由自主的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当日模模糊糊的记忆竟然就这般不合时宜的清晰起来,她甚至记起,他赴死的时候,嘴角应该是带着笑意的。
许是因为那一幕实在是诡异而凄凉悲壮,所以她驻足看了许久。
当时不懂他的笑意,此时相处,倒是懂得了几分。
想来他当时是没有遗憾了。想来也是大仇得报了。
她怔怔抬眸,就见他的嘴角又出现了那种释然的笑。
兰山君情不自禁的跟着笑了起来。
她懂他。
懂他这一刻的如释重负,她说,“名声这种东西,无足轻重的。唯一重要的是,你知晓自己真正在做什么。”
她甚至说起邬庆川过一句话,叫做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这句话很好,她一边宰下猪肉脑袋,一边狠狠点头记住。但后来她长大再去看经书,才发现老和尚隐去了后面一句没有教她。她道:“原来经书上还有一句,叫做初心易得,始终难守。”
“世人只知前面一句,少听后言。但我想,后面一句话,才是人世常态。”
邬庆川没守住自己的初心,并不奇怪。
郁清梧便想,山君姑娘这是不知道先生背地里对阿兄和莹莹做了什么,只以为他改了初心。初心易改,他并不怨恨,他怨恨的是先生变成了帮凶。
可这话不能对她说。他咽下这份恨意,又轻轻感喟一声,“也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变。”
他看见先生,便总怕自己以后也会变。
兰山君却坚定的道:“没有。”
郁清梧嘴角的笑意大了起来,他眸光亮起来,期艾问:“为什么?”
兰山君:“我看见了。”
她笑了笑,“我看见了,你没有变。”
她宽慰道:“郁清梧,你的一生还长着呢,若是你过去二十年算是一个坎,那这个坎你已经迈过去了,往后余生,只过你自己的日子就好。”
郁清梧的心又为她的话滚烫起来。
他担心她不懂前朝之事,仅仅因为这几个月的相处而钦慕于他,等走到日后艰难的时候,难免会心生后悔。谁知道她竟然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她比他想得更加坚韧而聪慧。
窗外拂风犹送暖。
他抬头看她,只见她坐在被窗棂截断的碎碎细细光熙之中,煦煦春满袍,便连他也沾染了满堂晚来的春意。
他与她,虽然相识不过半年,但她却好几次于他跌入低谷的时候来寻他。就好似前几日她风尘仆仆站在拱桥之上,即便是未见着她的人,但瞧着水中倒影,便已经为惊鸿。
他不免要说起之前的事情。说起他在牢狱里面一直悬着的事情,轻声道:“山君姑娘,上次离别之前,我曾说,等我回。”
兰山君:“大人记错了,是我要有话要与你说。”
郁清梧摇头,刚想说这事情应该他来说,结果就听她道,“我知道大人心中只有天下山川与黎民百姓,没有儿女私情,更没有想过成家,娶妻生子。”
郁清梧继续摇头,他有的。
他很有。
但话未至嘴边,就听她说,“我也与大人一般。”
郁清梧心口一窒,犹如当头一棒,被打得晕晕沉沉抬头,“什么?”
兰山君笑着道:“我与大人一般,也无儿女私情之心。”
她此生所行,戾气横生,从不曾想过风花雪月四字。她道:“所以当时大人拒绝钱妈妈做媒之后,我就想,大人不愿娶,我也不愿嫁,我们这般的人,倒是可以成为一对假偶。”
假偶——
郁清梧一时之间,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喃喃道:“假偶?”
兰山君点头,“是,假偶。”
她道:“世上佳偶难成,但想来假偶更加难成。可我跟大人,竟好似天生的假偶一般,就如此相遇了。”
郁清梧滚烫的心便颤颤巍巍的藏进了冰雪之间。
他就说,他这般的人,怎么会有如此的好事。
他又忍不住抬头仔仔细细看她——那双眉眼之间确实不曾含情。
曾经他以为的钦慕,在她言语之间碎成一地,荡然无存,应该是他想出来的一场梦。
他便庆幸自己不曾将心思说出口。
——若是说出口了,难堪倒是其次,恐她会去找别人。
这个时候,他竟然庆幸比哀愁多。
他被打了一棒子的头终于在庆幸里面清醒了许多。但也久久不能言。
要说什么呢?
好像说什么都不对。
他只能迎着她明亮而希冀的眼眸里喃喃问,“你为什么会这般想呢?”
“为什么……想着要找一个假偶?”
兰山君却不愿意说得太透。他实在是聪慧,说得多了,便要揣测出许多缘由来,她只能含糊道:“世人都是顺着前路走,大人却逆流而行。我与大人一般,无心风月,便也只能反路而行了。”
她笑了笑,认真问,“郁大人,你可愿意娶我?”
郁清梧艰难的陪了一个笑意,“我怕你后悔。”
才多大的年岁呀。
想来是她自小艰难,又在寺庙里长大,恐沾染了几分佛心,于是以为自己不愿意踏进俗尘。可日子还长着呢。
他颤声道:“你总劝我,今日我倒是也劝劝你,你才只有十七岁,哪里好现在就随意找个人嫁……”
兰山君便道:“不是随意找。”
“若没有碰见大人,我也不会说出这句话。”
“因有了大人,所以才有这个念头。”
“我只信得过你。”
郁清梧便又忍不住心生出几分希冀来。这般的话,何尝不是一点一点揪着他的心意呢。但他看她,清清白白的眉眼依旧带着那股杀意。
——他曾调侃那是猪兄的功劳,今日便受到了惩罚,倒是把他凌迟了。
可见不能在背后嘲笑人家,就算是一只猪。
如此算起来,他比猪兄更加苦一点。
他自苦一番,再抬头,又见她看他,仍如初见一般。
似是遇故人,却又不是故人。
他苦笑一声:罢了。
到此时,此处,此种地步,他便只有一句话要问了。
好似问出来,他的心就能好受一些。
他轻声问:“为什么会是我呢?”
“姑娘选我,便多了一路的荆棘。若是选别人,说不得还能安宁一生。”
兰山君就想,这个问题,倒是不用说谎。若是连这个都说谎,那便更加愧对于他了。
她认真道:“说来也怪,我与大人,不知何时开始,似乎……总有牵绊。”
同是蜀州人,却直到十年后生死之间才见过一面。但从那一刻开始,老天便开始为他们两重合了许多宿命。本该是过客的,她却被困在了他的旧宅,于有天光之时,看见了他的札记。
也算是相伴过吧。
所以她生出嫁给他的心思,愿意与他同行一路,才那么的自然。
她说,“时日久了,即便总以为是过客,但因有牵绊,便在想起此事的时候,只想到大人。”
她笑了笑,最后道:“如果非要说得更细一些,那就说不出来了。”
但这些,于郁清梧而言已经够了。
他想,他和她,都像是两个爬山涉水的人,因在途中相遇,便有了志同道合。
即便不谈风花雪月,想柴米油盐,也能让沉闷的日子里快活许多。
——就当自己是个太监吧。
太监一辈子,有个知心人就已经极为不易了。
何必要求更多呢?
他就哎了一声,他说,“好啊……那就彼此,约定了。”
——
钱妈妈站在院门口等。
没等到。
钱妈妈站在廊下等。
没等到。
钱妈妈犹豫着要不要直接进去听,兰山君就出来了。
她脸上带着明晃晃的笑意,钱妈妈根本不用问就知道事情成了!她双手合十,“天神菩萨!”
兰山君笑着给她行了一礼,“到时候我们要给妈妈送猪头的。”
在蜀州要给媒人送一个猪头做谢礼。
钱妈妈不懂这个,但是她看见了兰山君的欢喜,便还想沾沾里头的喜气。她拍拍兰山君的手,大声道:“我去找他要!”
她欢欢喜喜进门,“郁大人!”
本以为会看见一个得意的未来新郎官,结果一瞧,她大吃一惊,“郁大人,你怎么又变成苦瓜了?”
哦哟哟,苦瓜脸要不得啊。她问,“不是成了么?你这般神色做什么?”
郁清梧勉强笑了笑,“我在高兴。”
钱妈妈叹息,“那就笑一笑,你这样,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就是邬庆川死了。”
郁清梧闷声嗯了一句,“如丧考妣。”
钱妈妈:“对对对。”
她老人家看出些不对劲出来,我和老夫人也好给你出主意。”
郁清梧不敢跟人说。这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只能说,“我在愁怎么对她好一些。我如今……如今什么都没有。”
这倒是个问题。钱妈妈道:“山君可是镇国公府的嫡出姑娘,此时嫁给你是低嫁。但不要紧,老夫人早替你想好了。”
她笑着道:“老夫人说,她跟山君姑娘投缘,到时候就出钱与她买座宅子和陪嫁一些庄子铺子,等你们成婚之后搬过去,便什么都有了。”
她安慰的拍拍他的背:“郁大人,榜下捉婿就是这个道理,捉住你,便是想要你将来飞黄腾达的。此时你不好,但我和老夫人都看好你,也知道你将来一定会好,所以才选了你。”
“来日你好了,记住今日她的不离不弃,一定要对她更好啊。”
郁清梧哎了一声。
他说,“我记住了。”
钱妈妈相信他,乐呵呵走了。
兰山君正在跟寿老夫人说此事,“等过几日,就请您过去一趟,跟我母亲说一说。”
寿老夫人笑着问,“怎么不是明日就去?”
兰山君:“还要给他几日想一想。万一后悔了呢?”
她道:“做事情,必然要留些余地的。”
寿老夫人一听,心绪更加复杂,她将手轻轻的放在她的头上抚摸,“山君,你之前到底是受了多少苦啊。”
兰山君一愣,而后眼眶一湿,“您看出来了?”
寿老夫人:“我也是经过两情相悦的,从不曾有过留有余地四个字。”
但她道:“既然已经想好了,就去做吧,清梧是个不错的孩子。也许走到最后,发现现在的抉择也是对的呢?”
她说到这里,小声道:“我与你陪嫁了一些东西,就算是他将来不好,你也能自己过日子。”
她感慨起来:“毕竟是我将你从宴席上带到这里来的。”
两个孩子走到今日,她也要承担一部分因果。
还望这因果是好的。
……
兰三少爷回府,先问妻子,“六妹妹还没有回来么?”
三少夫人转身,“是。”
兰三少爷被丫鬟伺候着脱了鞋子,而后抱怨道:“祖母和母亲生病的时候她不见人影,好嘛,现在寿老夫人病了,她一去就是这么久。”
他撇嘴,“她还说母亲偏心我和慧慧,她自己难道不是见着高枝就攀上去了么?”
三少夫人:“……”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低头看账本,不肯说话。
兰三少爷却以为她在忙,好心好意的道:“这么晚了,看不完的账本就不要看了,那么累做什么。”
三少夫人以前听见这番话肯定会高兴的,但是今日却觉得厌烦。也许是新婚久了,也许是她看他,再没有之前的情意,只觉得他有些蠢。
她心里蹭的一下带出来一股火,将账本摔在桌子上,“但是这个账就在这里,我今日看不完,明日还是要看的。难道你要帮我看吗?”
兰三少爷委屈,“可是我又不懂管账。”
三少夫人,“你不是在户部吗?你连家里的账目都不会,你去那里做什么?”
兰三少爷更加委屈了,“我也是为你好才说的,你怎么这般说话啊。”
他每天都在户部跑腿罢了!他根本接触不到什么大事。
三少夫人便觉得自己可能做得过了些。他这个人,虽然愚笨了些,但从不曾与她生气,嚷嚷,便消了一些火,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兰三少爷便开口抱怨起来,“你不知道,我最近倒霉透了。”
本来齐王世子对他看不上,恰好魏王世子对他另眼相待,他便要去投靠魏王世子的。结果,博远侯府大少爷被魏王世子杀了!
好嘛,这下子魏王世子正关在魏王府里等待陛下的惩处呢,他的靠山就没了。
他心有戚戚,正心神忧虑,户部又来了一个皇太孙坐镇。
皇太孙喜欢办实务的人,户部的人便一个个夹起尾巴做人,整日日忙个不停。他一个小喽啰,自然更加不敢偷懒,活生生累得瘦了几斤。
他喋喋不休,三少夫人闭上眼睛,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算了,他还是有好处的。
兰三少爷说了半宿的怨言,终于满足了。他高高兴兴的睡过去,第二天又开始忙得脚底生风。
他捧着一堆陈年旧账走到了上官那边,道:“这是元狩十八年蜀州的账目。”
上官看也不看他,点点头,“好,放在一边就行。”
兰三少爷走了。他不愿意回去,便站在廊下透风想偷偷懒。
屋内,皇太孙笑了笑,指着他对宋国公道:“国公不是愁家中儿子姻缘么?”
他说,“如镇国公府般的人家就可以。”
“既是世家,又落破了,恰好合适。”
宋国公经过皇帝的点拨来投靠皇太孙,便有意无意提起家中三个儿子未曾婚配的事情。
儿女姻亲是投诚的最好法子。他已经打听过了,太孙妃家里还有姊妹未曾出嫁。
他想替三儿子求一求。
结果就见皇太孙并不答话,笑眯眯的随意指了指外头,指了个人,“太孙妃家就算了吧,你要替你儿子求人,不如求到镇国公府。”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点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