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疯子

    贫穷与咳嗽一样,压不住。
 




    李屹缺钱,哪怕所有的奖学金与助学金加起来林林总总有近两万,但还是不够。为了再省一些,他穿过季且尺寸不合适的旧衣服,吃食堂最便宜的饭,摒弃一切社交与人情往来,用所有能挤出来的时间去做兼职赚钱,省吃俭用,扣扣搜搜……那个往下漏金子的大窟窿依然在。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彼时的李屹还算不上英雄,只是一个20岁出头的穷学生。没资源,没人脉,没有合法合规来快钱的法子,哪怕将自己逼到极致,仍旧解决不了眼前的困难。
 




    所以在不欢而散两个多月后,应南嘉又一次见到了他。
 




    这次,是他自己主动找上门来的。
 




    当时已经深冬,教学楼下的绿化带除了冬青还有些颜色,别的早已经光秃秃了。应南嘉怕冷,但也爱美,别的同学裹着厚实的羽绒服,她却只穿着件白色的水貂绒大衣,衣襟敞开,露出内里贴身的卡其色针织衫,脖子上围了条湛蓝色的羊毛围巾。下了课,她随着人群往出走,背上背着画板,形单影只,在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女生堆里特别明显。
 




    经过一颗梧桐树下时,她被人叫住。
 




    李屹背靠着树干,一条长腿曲起,脚抵在树根上。他身上穿了件黑色棉服,很旧,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陈年老款,内里的棉花估计都压扁了,只剩下薄薄两张皮贴着前心后背。
 




    一段时间没见,他好像更瘦了些,原本就立体五官越发锋利,眉骨高高耸着,对比得眼眶都凹了进去。他这俩月大概很不好过,一脸疲态,嘴里叼了根烟,烟身都有些皱巴,半死不活的在冷风中燎着火星子。
 




    也不知道从哪儿知道她的名字,“应南嘉”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又低又沉,衬着他那副不怎么和善的表情,活像来寻仇的。
 




    他俩面对面站着,一白一黑,一个从头到脚的精致,一个看上去颓废懒倦。这种强烈的不和谐让路过的同学忍不住投来疑惑的视线。应南嘉没理会,李屹更没心情去管。
 




    “有事?”应南嘉问,心底却大概能猜到他的来意。
 




    李屹也没有要兜圈子的意思,直接问:“上次你说的,还算数吗?”
 




    应南嘉默了瞬,点头:“算。”
 




    李屹眼睛眯了下,墨深般的瞳孔定在她脸上:“我要五万。”
 




    “可以。”应南嘉一口应下,顿了顿,问他:“做什么用?”
 




    李屹没说。
 




    烟燃到了尽头,他半低着头,吸了最后一口。
 




    附近没有垃圾桶,他显然也没心情去找,掐着烟蒂随手扔在了脚下,鞋底在上来回碾了几圈,力道很重,残余的红色火星瞬间变成了水泥路面上的黑灰。
 




    “怎么?必须给你报备?”
 




    “倒也不是。”应南嘉耸耸肩,“我只用知道个大概,确保这些钱不会用在一些法律条文不允许的地方就行。”
 




    李屹薄唇紧抿成一条线,隐隐泛着青白。
 




    良久,才终于掀开,冷声道:“治病,给家里人。”
 




    应南嘉一怔,心口划过去一丝微妙的情绪。
 




    很快,她根本来不及感知那是什么,便消失无踪。
 




    她别过头,躲过了他阴翳的眼,“行。”
 




    李屹站直身,眉心拧出几道褶皱,唇角向下绷着:“我给你写个欠条。”
 




    应南嘉却说:“不用。加微信,我转你。”
 




    她语气很随意,仿佛转他的不是五万,而是五块钱。
 




    说完,便垂眸去包里翻找手机。
 




    李屹轻嗤了声,却到底没能笑出来,粗粝的掌心在裤腿上狠搓了一把,从兜里掏出一个老款智能机,饱经风霜,屏幕左上角甚至已经碎了,蜘蛛网的裂纹延伸了小半个屏幕。
 




    应南嘉看见他的手机时又是一愣,很快恢复如常。她点开二维码,跟他互加好友,屏幕显示通过之后,一句话也没说,直接转账了五万过去。
 




    她的微信头像是只振翅欲飞的黑色蝴蝶。
 




    翅膀边缘却是破碎虚化的。
 




    李屹视线在上面停留了一秒,挪到那比转账上。
 




    “什么条件?”
 




    “还没想好,想好了跟你说。”应南嘉口吻很淡。
 




    “会还你的。”李屹说完便走,经过她身边时,声音很低的丢下了句:“谢了。”
 




    ……
 




    拿出五万块对应南嘉来讲虽然不至于轻飘飘,但也不怎么费力。南仪给她设立的信托基金从她十八岁生日起每月都会打一笔到账户上,这些钱足够她过得很好。所以给李屹救急时,她没想着让他尽快还……甚至不还也行,就连所谓的“条件”,也不过是随口一说。
 




    她自己都还没理清自己这么做的动机,哪来的什么条件?没准真像李屹说的那样,她这个人就是有病也说不定呢。
 




    她和李屹微信互相加了好友,但除了起初那一比转账,谁也没主动找过谁,甚至连朋友圈点赞都没有过——李屹从来不发朋友圈,应南嘉自己也很少发。
 




    总之,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如果不是应南嘉之后再一次见到李屹时,他跟另外一个女生走在一起的话。
 




    年末岁尾,在距离春节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候,学校放了寒假,整个大学城几乎空了大半。应南嘉的公寓就在学校对面,周遭空荡荡的,又不用上课,她没地方可去,家是不可能回的,去南轩那里又避免不了被他说教,她索性窝在她一亩三分地的小公寓里画画,一待就连着待了十多天,连门都没跨出一步。
 




    直到除夕前一天,她从那种头昏脑胀不知今夕是何年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一看家里,除了外卖盒子就剩下画笔颜料,凄惨冷清,没有半点新春将至的喜庆。她沉寂许久,起身将房间收拾干净,独自去市中心的商超采购。
 




    街道上人很多,大红色的装饰品贴满了橱窗。她去了常去的一家商场,意思性的给自己买了几件新衣服,之后又去了负一层的超市,买了春联福字中国结乱七八糟一大堆,抱了满怀,结完账往出走的时候被两个追逐撵打的小孩撞了下,手上的东西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她冷着脸看去,两个小孩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应南嘉心情虽不怎么好,但也犯不上拿两个小孩子怎么样,她没过多理会,蹲下来捡自己的东西。捡完,一抬头,看见了李屹。
 




    他在收银台前排着队,购物车里放着春联福字、水果蔬菜、奶制品和速食,还有一件淡蓝色的羽绒服外套。外套的主人就在旁边站着,长发马尾,一件白色毛衣。她正在跟李屹说着什么,手搭在推车扶手上,差一点就能挨着他的,两人脸上都带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