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
——唐.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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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笛声，关动心中暗道一句——“果然如此”。于是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沉了气继续观望。
王威灵等人也停止交谈，一起朝笛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俄顷，吹笛人已近。
王威灵忽地一笑，高声说道：“如今正值夏日，姑娘却吹这首《梅花引》，闻之高寒清冷，未免有些不太应景。何不奏一首《牧笛》给我等俗客洗洗耳朵，倒也贴合眼前风光。”
难道整个江湖上，数我读书最少吗？关动心中猛然一惊——想不到“崩山拳”如此粗犷悍勇之人，腹内竟也存着这等墨水。
笛音忽止，一个清甜婉转的声音答道：“小女子却有一首，于情于景更加合适，请诸位垂聆。”
高亢豪迈、响遏行云的乐声骤然挑起，这次就连关动也听了出来，乃是《沧海一声笑》。
一曲终末，王威灵鼓掌叫好，吹笛人也自绿荫中现出真容——身着彩衣，脚踏小牛皮靴，其貌明艳秀丽，翩然若仙。
虽只从暗处匆匆一瞥，关动业已笃定，此女必是那日和“化生道”老掌柜“戏猫真人”一起伏袭金引的神秘女子——多半也是造成了附近羊肉价格上涨的“罪魁祸首”。
因为暂时还搞不清楚她的来路和立场，关动决定先静观其变，将眼前这场好戏悄悄看完再说。
只听王威灵道：“在下乃津门“混元派”王威灵。姑娘如此年轻，却艺业惊人，想必尊师也是个了不起的高人，可否赐教个姓名？”
这女子言语虽然客气，却滴水不漏，轻声笑道：“吾家声名不着，便是说出来，王掌门您也未必知晓。昨晚之事，实在情非得已，不管有没有您这等高人出面，小女子今天都要给几位大哥一个交待。至于冒昧得罪处，还请多担待些吧。”
关动闻言暗笑，前因全都“情非得已”、后果则要请人“担待”，此女倒真是个“仙女”性格。
“崩山拳”王威灵亦非善与之辈，见盘不出对方来历，遂冷冷笑道：“江湖路远。既然姑娘不肯赐教来历，将来山高水长，万一有冒犯到的地方，就莫怪在下失礼了。”
一旁的李德稳干咳一声，说道：“姑娘昨夜突然来访，老朽毫无准备，未能起身迎接贵客，想来好生惭愧。幸得姑娘留书相邀，今日一会，必有高论指点我等，还请明言吧。”
吹笛女子自然听得出他们话语中满含敌意，依旧不急不躁地道：“小女子昨晚所为，的确有些冒昧。本想当面解释一二，可深更半夜不方便说话，只好相约诸位到这里一叙。”
李德稳的一位徒弟性急，厉声道：“先把我们的剑还回来再说话！”
“二豹噤声！听人家先说。”其师斥道。
王威灵此刻面沉似水，两只环眼微微眯着，紧紧盯住对方一举一动。
却见这女子将笛子执定在左手，右手自背后拔出一柄长不足三尺，通体看起来雾气蒙蒙的细长兵刃——正是她昨晚取走的那把宝剑。
二豹一看到这剑，登时变得面红脖子粗，一只手情不自禁向腰间伸去……
“嗯！”王威灵胸腔里发出一声低吼，二豹浑身起栗，停住了动作。
这声吼，就连远处的关动都觉得耳膜震颤，那吹笛女却好整以暇道：“不瞒几位说，此剑乃小女子一位手足至亲的随身之物。她数月前出门办事，不知为何竟失了音讯，至今仍然下落不明。我寻了好些日子，偶然得知她这把佩剑出现在“天机网”组织的一个拍卖会上，便急忙赶来。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剑已被几位大哥买去……”
她将手中剑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突然露出一丝惊愕之情。停顿片刻，又道：“只因此剑是小女子家中重要信物，实在不可落入外人之手。所以才连夜取回，还请诸位见谅。”
王威灵略作沉吟，问道：“既然姑娘一口咬定这柄剑原是你家中之物，那就应该知晓它的来历，可否说给我们听听？”
“此剑长二尺七寸，重四斤零九钱。乃小女子家中一位先祖于元朝末年时亲手所铸。用了三分玄铁、六分精钢，还有一成碧溪砂，剑身才有这种青气缭绕之意。因我这位先祖曾是蒙古郡主，乱世中看破了世情，醉心修行，所以给此剑起名为“隐黛眉”……”
吹笛女子继续娓娓道来：“这把剑不仅能够切金断玉，当初铸炼它时，先祖还融合自身灵蕴，下了很多别的工夫。所以在搭配本门内功使用时，会产生特殊功效……不信请看！”
她用力一抖剑柄。
伴随着“叮铃铃”的清脆声音，那剑刃上若有若无的青色雾气如波纹般荡漾开来。其声摄人心魄，其芒漫射耀目。
见此情景，王威灵已知对方所言非虚。但自己人吃了亏、丢了面子，且是特意邀他前来助拳，又怎能轻轻放过此事，只得问道：“姑娘也是个习武修行有成之人，想必不会乱打诳语。找回家传之物原本无可厚非，但你夜半登门、不告而取，是不是有些太失礼数了？”
他话音刚落，李德稳另一名弟子亦愠怒道：“我们可是花了大价钱才把这把剑拍到手，当日在场的尽是证人。你现在空口白话说是你家的东西，就要带走，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我已经问过组织那个什么“草原之夜”拍卖会的东家，知道你们花费不少。小女子从来不愿欠债——除非人死账消——所以才约了诸位来此地见面……”吹笛女收起剑，从手腕上解下一条五颜六色、珠光宝气的链子，“这件东西由七种灵石串成，倒也值些钱。若修行之人佩戴，气力则比平时恢复得要快几分，足以抵得上你们买剑时的费用，拿去吧。”
李德稳与王威灵对视一眼后，哈哈一笑，说道：“姑娘出手豪阔，老朽十分佩服。既然王师弟也认为这把剑出自府上，我们自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敝派乃是堂堂正正地得到了此物，并非偷鸡摸狗而来。姑娘仗着本领高强，昨晚径直将其取走，今日又这般强买强卖，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李德稳那位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师侄冷冷地道：“我那两个师弟可从未得罪过姑娘，你趁其不备点了他们的穴道，总要给个说法吧？”
那女子似乎有几分惭愧，想了又想，下定决心道：“小女子最近买了些羊，赔一只给两位大哥可好？”
王威灵等人闻言，但觉心中更加不快。
躲在暗处的关动听见这话，几乎要笑出声来——金引曾说过，这女子性格乖张任性、行事随心所欲，果然不错。
只是她并非一昧恃强凌弱，取了剑后，还肯给人家补偿，说明此女虽然有些盲目自我，却不是生性邪恶之辈。
二豹以为对方在讥讽他俩，怒道：“你……”一看王威灵也要说话，硬生生又将后半截咽了回去。
“羊就不用了。不过，听说姑娘点穴术十分高明，在下很想见识见识。”
王威灵拱拱手，继续说道：“你今日若点得了我，凡事便皆听你吩咐。可在下若侥幸胜过姑娘一招半式，就请你将这把剑暂时留下，让贵府长辈来讨可好？”吹笛女一愣，问道：“要打架吗？”
王威灵是个豪爽汉子，平生交游广阔，又极好面子，自然不肯让一个年轻女子看轻，转头对李德稳等人吩咐道：“我和这位姑娘切磋功夫时，旁人绝不可插手。哪怕是她将我一剑杀了，你们也只管替我收了尸便走！”
听他说得严厉，四人肃然点头，各自退开数步，让出山头的一片空地来。
王威灵扬了扬双掌：“非是在下有意相让，本门功夫多半在手上，因此可以不用兵刃。至于姑娘，只管使剑无妨。”
一直在旁窥探的关动听闻这话，不由得对王威灵多了几分好感。正想偷偷靠近一些看他们比武，身上的手机微微振动起来，掏出来一看，是金引在呼叫他。
关动连忙按下挂机键，打算先给对方回条信息。就听那吹笛女子“格格格格”笑了起来。
“既然要打架，小女子倒有个提议……”
王威灵：“但说无妨。”
“刀剑无眼，拳脚无情。咱们又无深仇大恨，何不文斗？”
王威灵：“怎样文斗？姑娘画个道出来吧。”
“不是画个道，是要画个圆……”
她身影飘移，边说话，边用穿着皮靴子的纤足在地面上划动——虽然满处都是杂草、落叶、乱石、泥块，但吹笛女子足尖划过，瞬间就在山顶上画出了一个直径丈许的圆圈。
王威灵见这圈子画得入木三分，清晰如刀割，便知道她不但腿上功夫了得，鞋底下多半还有机巧，于是心中暗生防备。
吹笛女画好了圈子，当先跳入其中，笑道：“王掌门，咱们两个都站在圈内，一攻一防。三招之内，只要能打到对方，或将对方逼至圈外，即为取胜。若是平手，则下一轮增至五招、七招、九招，直至分出胜负，如何？”
“倒也公平……”王威灵点点头，举步进圈，“就请姑娘赐教吧。”
对方斩钉截铁道：“不行！这法子是我提出来的，本就占了个便宜。于情于理，都该王掌门先出手。”
“那好，恕在下失礼了！”
话音未落，王威灵已腾身飞起！
在半空中伸展开四肢，他拳脚一起转动，带着低沉的呼啸声，如风雷般下击——
王威灵算准了对手轻功卓绝，若使用平常打法，其必定会跳跃躲避，于是便先发制人，预先封住了向上的路径。且他外功精湛，双手双脚全都灵活自如，能够从任何角度发力攻击。这第一招，就将大半个圈子都罩在了奔涌的劲气之中！
不出其所料，对方果然轻捷如燕，自他所留出的空隙里穿梭而出，兔起鹘落间，两人已互换了高低位置。
可这破绽本就是王威灵有意为之。低吼一声，他双拳齐出，化作几道残影，截断了对方退路。周围树木枝叶颤动，连地面上的石头也似乎发出了“嗡嗡”的回响——
吹笛女身形一滞，落地时，但见拳意如潮，正等在她脚下！
间不容发之际，此女调转身形，使手中长笛招架，正搭住王威灵拳缘。借了这把力道，她仿佛彩鹤振翅，重又飞往高处。
见其如此轻盈，王威灵反倒收了招式，双手抱面，凝气存神，端端正正站立在圆圈正中。
这一刻，时间的流速似乎变得有些怪异……
——旁观的李德稳四人但见：吹笛女自高处慢悠悠坠下……王威灵拧腰转胯，打出了平平无奇的一式后手直拳——然后便是突然间的眼花缭乱——对方被他一下子击飞出去，随即又被某种力量猛地拉回，彩衣飘摇不定，双脚却稳稳落在了圈子里。
——王威灵这记直拳打出时，就连暗中观战的关动都忍不住在心中叫了一声“好”！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巧不工、大动若静……一连串的成语出现在他脑海。
这一拳，沛然莫御！那吹笛女子无论如何招架\/抵挡\/躲闪，都免不了被打出圈外的结果——而她也确实飞出圈外，下一秒竟违反了力学法则，凭空倒转回来！
王威灵身在局中，自然看得最清楚——女子以长笛格住自己的拳头，立即就被拳力轰飞！他本已胜券在握，不料对方从左足下急射出一枚小小的钢镖，钉在了圈子中。
这钢镖尾部带着一条金属链子，虽然十分纤细，却极为坚韧。吹笛女轻功高绝，卸掉王威灵那出神入化的一拳后，仅凭借靴底机关收缩细链之力，竟又重新折回到了圈内！
三招已过。
王威灵神色不变，开口赞道：“姑娘聪明伶俐，好生厉害！现在轮到在下领教你的高招了！”
“得罪。”
吹笛女执笛为剑，衣袂飘飘、脚步翩然，沿着画定的圈子边缘轻轻绕起了“圈子”。
朝阳这时已经高升，明晃晃照在山顶上。不知怎地，她方一举动，旁人只觉得满处都是斑斓的色彩和层层霞光……
关动曾听金引说过，此女有使用乐曲声控制他人气血的本领，不料她功法如此奇妙，还会以光影克敌。
“乱出万源，定于一心！”伴随着王威灵一声高吟，吹笛女子背向太阳，蓦然出剑，刹那间光芒大盛——
“叮”，她手中长笛击中对方掌心里的一块青铜方牌，猛地停了下来。
而这铜牌，正是王威灵在地下酒吧初遇关动那天，被他拿去换酒喝的“定气符”。只因全场酒帐后来都记在了关动和郭大悟头上，诸葛晨星便又将其还了回去。
“第二招！留神！”
笛子转动如飞，空气卷入十二个孔洞，发出阵阵鸿鸣鹤唳般啸叫，夺魂摄魄。
在旁的李德稳师徒几人面露痛苦之色，忍不住以手掩耳。
王威灵真劲鼓荡，满头短发根根戟张而立——“呼！”、“哈！”，低沉有力的吼叫自他胸腹处传来，好似闷雷突发，滚滚而来……
一震之下，凄厉的笛声登时变得呕哑破碎，吹笛女停住手上动作，赞道：“好个虎豹雷音！的确是小女子班门弄斧了。这一招不必再出，王掌门接我第三招试试吧。”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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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有风自原野上吹来，浩浩荡荡，到达山顶时，变得格外劲烈。
吹笛女趁风而动，蝴蝶般翩跹飞起……
下一刻，便是漫天剑气随着阳光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