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三十九章 端严(第2页)

 

天家父子何能真如父子般相处!

 

只有这个熊度,五岁坐龙椅,皇极殿叫爹。

 

兄弟姐妹加起来,也及不上他半分胆大。

 

好在丹陛上的声音响起一一“此皇极殿也,你要称陛下。”

 

“皇兄,都知你孝顺,但这毕竟不是私下场合”熊应庚急步上前,温声相劝,以一颗热烈温暖的心,抬起善良的手,试图搀起他的皇兄。

 

谁能有你熊度孝顺啊!当初就是在这儿顶撞父皇,面斥父皇之非,才被关进鬼狱。或许天下人都忘了,父皇也有意忽略,他要点一点。

 

当然,搀不动。

 

熊度跪在那,似石浇铁铸。

 

倒叫熊应庚像一只攀在他身上的蝇虫。

 

如何暗下力气,也都无用。

 

渐渐地,熊应庚也终于觉出了不对劲。殿内这些周天大员看过来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裸身于殿中。

 

他就算真的傻,也受不了那些看傻子的眼神!

 

他讪讪地松了手,陪跪在熊度旁边。

 

熊度并不起身,仍然带泪,声音有悲:“儿子离开父亲十三年,心中记得父亲的样子,再见却也有些陌生。狱中无春秋,岁逐不知年,也早忘了在这样的场合,该用什样的礼仪,面对父亲,面对群臣。

 

父亲教儿子礼仪,儿子泣不能言,犹记旧时,在父亲怀中!离朝太久,再来此殿,未知儿子是以何等身份称陛下?”

 

这是讨封来了?

 

熊应庚看不懂,垂头不语。

 

他也想知道,父皇会怎宽慰他这个坐了十三年牢的兄长。

 

丹陛上皇帝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地凿刻权力:“这是皇极殿,内相宋旻引你至此,百官在这见证,朕在这迎接,大朝为你而开。

 

熊度一一你该是什身份,你说呢?”

 

熊应庚一霎面如死灰!

 

不是说阳春大朝,讨论春闱事宜,怎现在说是为熊度而开?

 

他什都不知道却还忙前忙后,上蹿下跳,确实愚蠢,当真可笑。

 

跪在那的熊度,这会倒见谦卑:“儿子不敢言!”

 

龙椅上的皇帝直接道:“太子!你该自称儿臣!”

 

说着,一指旁边侍奉太监所捧的玉轴:“这份敕书,就不与你念了。泰安宫已着大监为你整修完毕,朕亦思子,所笔潦草,太子捧着回府自阅吧。”

 

潦草,实在太潦草了!

 

一国之太子,霸国之皇柄,竟然交付得这般草率。

 

熊应庚双手撑着地砖,用余光看着国朝太子,一时心情难言。只觉得有十二万分的委屈一一皇帝父亲,你亦思子!您难道只有一个儿子吗?

 

他早该想明白的。

 

熊度入狱十三年,无论一众皇子皇女怎表现,皇帝都不曾敕封太子,甚至连个暗示都没有,这位置是留给谁的,难道还不清晰吗?

 

皇帝金口一开,楚国东宫已定!

 

自此国柄稳固,也为社稷玉梁。

 

其余皇子皇女,尽可绝了念想。

 

但熊应庚第一时间听到耳朵的,却并不是熊度的谢恩。

 

熊度不言谢。

 

像是这东宫位置,本该他有。

 

“儿臣闻,圣天子当朝,野无遗贤,万邦咸宁!”

 

熊度的双手,亦扶着地砖,不见用力,但指长有力,青筋如龙。他的声音,低低地在殿中回响:“今有法师梵师觉,佛法精深,彗觉极世,而遗于民间,不能广施法慧,大布德泽。

 

此儿臣不能为陛下拔人才,是圣朝有慢大贤也。”

 

就在这皇极殿,这位刚刚出狱的大楚皇子,刚得到御口亲敕的国朝太子,朗声说道:“儿臣请为国师。不如此,不敢正东宫。”

 

他当太子,他还要跟皇帝开条件!?

 

这个世界简直荒诞!

 

熊应庚怀疑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甚至于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太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然而丹陛上的声音传下来,是那样真实有力地一一“太子如此看好此人,朕岂能不见?太子请起,传梵师觉来见。”

 

宋旻的声音在殿外弘远一“传梵师觉!”

 

于是一个穿着囚服的和尚,就慢慢地走进殿中来。

 

这和尚面容倒是不甚出奇,没有什让人印象深刻的点,看到了也很容易忘记。唯独给人一种非常干净的感觉,好似柳枝净水,涤光之眸。

 

其人身上穿的囚服,有鬼狱的标识,和太子一般,原来是太子的狱友!

 

他走到殿,面对百官注视,稍稍敛了一下眼皮,略有不自在的感觉,但很快看到熊度,眼神又坚定起来。

 

坚定得像是要跟熊度去落草,或者做什更过分的事情一一“朋友,干吧!和尚准备好了!”

 

“梵师觉?”皇帝的声音响起来,像是有意地打断这种坚定。

 

和尚不说话。

 

他对这个名字还不太熟悉,没反应过来是在叫他。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又走神了一一想到今天是小师弟开启朝闻道天宫的日子。

 

今天出狱了,可以去帮场子。这个会什时候开完?

 

“方外之人不知礼。”熊度主动走到梵师觉旁边,为他向天子解释:“请陛下原谅。”

 

大楚帝国的太子,轻轻拍了拍梵师觉的肩膀:“和尚,你当称臣。”

 

“谁的臣?”和尚愣了一下问。

 

这真是大不敬!

 

但无人斥其无礼,无人责难其非。

 

熊度也毫无惶恐,只是以手抚额,摇头道:“啊对,你尚未封臣。”

 

“倒是朕疏失!”丹陛上皇帝的声音带着笑意:“梵法师本心纯质,复返天真,太子眼光很好。虽经霜雨,不堕伟志,而今春来,能拔才于幽狱间。

 

朕心什慰。

 

野有遗贤,是国朝之失也一一朕允你所准。”

 

允!

 

天子金口玉言每一个字都是天规地矩:“有名梵师觉者,佛法精深,彗觉极世,当敕为国师,调和风雨,益我国运,安济万民!”

 

国师者,位比三公,有天下之重。

 

熊度说,皇帝就准。

 

甚至对梵师觉的评价,都照搬太子之言,可见事先是没怎准备的。这是何等的信重?

 

尚为太子,而一言定国师!

 

这还只是太子吗?

 

分明皇帝在与他分享君权!

 

皇帝对熊度,是何等偏爱!

 

熊应庚已经彻底绝了心思,继而只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自尾椎直冲天灵。

 

他好像终于能够明白了,在皇极殿外迎接熊度时,所面对的那个笑容一一那种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看小孩子玩闹般的笑容。

 

小孩子闹腾起来尚有几分力量,他哪儿有呢?

 

在尘埃落地的此刻,回思过往,只觉得这段时间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为自己编织绞索。直到如今皇极殿,悬梁正中。

 

他几乎不能呼吸!

 

可在这个时候,他感到一种温暖。他感受一种灿烂的、慈悲的、广大的爱意。他看到光。

 

温暖的佛光,在这皇极殿辉耀。

 

如水一般流淌,包裹他的身心。

 

这是熊应庚几乎不曾感受过的宽容,他泪眼婆娑地看过去。

 

一众周天大员,也都惊异转眸。

 

但见得一一那位静立在大殿中央的和尚,这一霎光热无穷。

 

他平等地注视着世间一切,眼神慈悲,身放佛光。

 

而有一种宏大的变化,在他的道躯之上,具体的发生。

 

眼色成金精,眼睫如牛王,眉间生白毫,头顶起肉髻。肩圆满,有四十齿,齿白齐密,四牙白净。身端直,如狮子,两腋满。手过膝,身纵广,毛孔生青色

 

有那懂行的,当即惊悟一一三十二相!

 

合三十二般法相于一身,庄严妙好,曰端严!

 

如来三十二相,此成佛之姿也。

 

甚至可以说,佛即此相。

 

太子找来的这位法师,的确妙法精深,慧觉庄严。

 

国势轻轻一推,立成大菩萨!

 

熊度是带着一位衍道国师来正位东宫,真是王者归来!

 

铛!

 

皇极殿外有回响。

 

天地似醒钟。

 

“如来三十二相。”

 

“姜君六相。”

 

“吾万相。”

 

声如钟响又似剑鸣。

 

朝闻道天宫,论道殿中,诸座皆静。来时或者心思各异,但道无虚言,人皆端正。

 

乱发如草的万相剑主,正立身求道:“却问超凡路上绝巅者,万界证我之我尊一一本我万相,我是谁?”

 

难以分辨年岁、但一定忽略了岁月的剑痴,像一支立地问天的剑。

 

须发乱草皆有剑路,眼睛明亮映照剑心。

 

一生至此只求一道,万般路,万种剑,万不及当世最年轻的绝巅者,端坐蒲团,此一时,心中似有所感,合掌于身前:“如来三十二相在一身,我辈六相行六道,道友万相幻于一面。

 

各行其道,似是而非。”

 

“大道不唯一,殊途能同归。”

 

天人相,一时见慈悲。

 

“绀叶飞花,寂灭朽果!万世不磨,为有如来。”

 

他颂罢了,翻掌而起,并指一剑,遥点万相剑主之眉心:“剑客,剑法,剑。此亦三宝也!握三宝,得如来。觉今是,忆昨非,剑有万相你是谁?

 

好似黄钟大吕。

 

万相剑主立而仰面,眸中一时璨出无法形容的剑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