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四十章 如果不能再见
重玄胜是了解姜望的。
倘若正儿八经地与他说个理由,哪怕编得再完美,也有可能引起他的警觉——这厮其实很聪明,灵觉尤其恐怖。
反倒是这样随随便便的安排一下他,甚至劈头盖脸骂他几句,他也就大差不差地通过了。
说到底,姜青羊岂会怀疑重玄胖?
不过今天姜望还是挣扎了一下:“陈治涛肯定不愿意来齐国的,毕竟……”
“我懂!我还能没你懂事么?”重玄胜乜他一眼,很不客气:“我早有全盘计划,安排你俩在昌国见,正好你也看看昌国那边有没有什么独特的旧旸遗留,珍惜你的时间,照顾他的感受,一举数得。”
姜望‘哦’了一声,继续看书。
重玄胜眼眸微阖,似在养神,整个近海的局势,在他心中幻变不休。
“欸——”姜望忽然道。
重玄胜心中一惊,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又怎么了?”
“怎么没见十四?”姜望问。
重玄胜乜他一眼:“还算有点人性,记得你的老朋友。十四对你多好啊!”
“也不太有人性,不然我现在应该揍你了——哦不对,应该说,检验你的修为。”姜望边翻书边道:“胜哥儿,我现在是否对你不够关心?”
“你来得不巧,今天是皇后娘娘入主后宫的日子。”重玄胜‘呵’了一声,语气随意:“临淄城里所有勋爵夫人,都入宫去听她讲课了。讲一些妇德女仪、御夫之道什么的。”
皇后讲“御夫”,这事本身就很诙谐。
谁能御得了那位大齐天子……
十四又何须学这些,她除了重玄胜,什么都不在意。重玄胜也恨不得把命给她。
“今天是何皇后入主后宫的日子……”姜望正读着书,忽地转过一念,将心神从封印术的世界里暂时浮出,对重玄胜道:“把车队分开,先载我去华英宫。”
当今何皇后正式被封为皇后的那一天,也正是姜无忧的生母、殷皇后的忌日……
在冷宫里呆了大半年之后,“愤郁而死”。很难说何皇后被封后,是不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重玄胜很乐于看到他还保持一些人味儿,抬指叩了叩座椅扶手,马车便转向。
到了华英宫外,姜无忧却不在宫中。
那位常年伴在姜无忧左右的老妪,也坐进了马车里,看着姜望道:“殿下去了青石宫。每年这一天,她都会去待一阵——姜真人是否要进宫等一等?”
“不了。”姜望淡声说道:“如果方便的话,嬷嬷可以领我去上炷香么?”
重玄胜静坐在旁边,也拿着一本封印术的书籍在看。他身在齐国官场,如今自成一方山头,却是不方便进华英宫的。
老妪欠身道:“您有心了……当然可以。”
殷皇后的灵祠非常简单,在一个极小极隐秘的房间里,有一块连名字都没有的灵牌。
姜望也只是简单地上了香,便要离开。
在门口,老妪低头道:“谢谢您。”
“谢我?”
“老身姓殷。”
曾经煊赫一时的殷家,已经被抹消在齐国的历史里。
一直陪伴在姜无忧身边的她,或许是殷氏仅存的族人。
姜望最后看了她一眼:“您珍重身体。”
转身离去。
……
“还是去霞山别府。”重玄胜心中装着许多事情,却也不影响口齿清晰:“那边已经给你收拾好了。九皇子已经很久不去那边住,现在也不是赏景的时节,附近就一个十分安乐的安乐伯,怎么着都打扰不到你……”
安乐伯?
姜望心中只转过淡淡的一念……这名字,好像已经十分久远了。
过去的很多事情,在如今回想,都仿佛隔着一扇窗子。说近也近,总归是窗里窗外,像在看别处风景。
他坐在车里,随着车走。
车在路上,路在天空下。
不自由的身体里,却住着自由的心。
“这样……”姜望盯着书页上的内容,漫不经心地道:“我到了之后,就把院门封起来。不要说我回临淄,不要叫人打扰。”
每回到齐国,最主要的事情都是交游故旧。亲近的各家都去拜访一遍,本也是应有之义。但就像重玄胜所说,“人情往来”的前提,是还能保留“人”的部分。
在这般泅渡天道深海的关键时刻,就统统免去,谁也不再见了。
“好好读书吧。”重玄胜‘嘿’了一声:“外面的事情都交给我。”
炎炎夏日,见不着“枫霞并晚”,只有此起彼伏的蝉鸣,爬了满山。
十车密录,填塞别院。
姜望并三尊法相,就各自读起书来。
……
……
在钓海楼的高层序列里,“靖海”为最高,“护宗”、“实务”都在其下。这亦是钓海楼创宗以来的最高愿景。
陈治涛以“治涛”为名,足见身上所承受的期待。如今来看,他也并未辜负这种期待。
在钓海楼风雨飘摇、几近灭门的关键时刻,他临危受命,担当楼主大任,不能说是“挽狂澜于既倒”,也确实是顶住了诸方压力,让宗门得以平稳度过艰难时期。
且在“后沉都时代”,保持了钓海楼的自主。
放在危寻还活着的时期,若说钓海楼的目标是保证独立自主,那绝对是个不好笑的笑话。彼时雄心勃勃的沉都真君,外结诸方、内合众岛,强势组建镇海盟,正要一统海疆,追求海上霸权。
但在危寻走后,以钓海楼所面临的局势而言,“保证独立自主”,其实已经是一个相当困难的政治目标。
迷界战争后,齐国一统海疆几成定局。由危寻所创建的镇海盟,已经变成齐国的一言堂,近海诸多事务,决明岛一言而决。
近海群岛大大小小的宗门,都开始连夜绣紫旗。海民变成齐民,眼看着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因为独特的历史原因,以及将主岳节的存在,旸谷的地位相对超然。
钓海楼则是在景国的支持下,才得以保证道统不失。
或者更直接地说,是蓬莱岛在近海投射力量,东天师宋淮亲至海疆,又有旸谷的表态,才有了钓海楼的复建。
钓海楼如何能够在景国的意志前,保有自我?如何能够在齐国的威权前,坚守道统?如何才能在残躯病骨的现在,以相对孱弱的体量,应对格局已经如此清晰的近海局势?
这就很考验新任楼主的定力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