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八十六章 画凤



                “你们……刚刚说什么?”

    在理国首都义宁城的一处酒楼里,两个刚刚还兴致勃勃谈论天下大势的酒客,被一双爬满了奇特纹路的凶厉的手掌,打断了谈兴,掐死了话茬。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

    他们扭曲的两张酡红的脸,挂着青菜、红烧肉、酒水和碎瓷,被死死地按在酒桌上。

    这双嶙峋的手,属于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

    事发之前只是独在角落喝酒,压根不引人注意。

    而在暴起发难的此刻,将整座酒楼热腾的气氛冰封。

    所有人现在都不知道他是谁,但所有人都感觉得到危险!

    这一按用力之大,把酒桌桌面都已经按裂,可以看到裂纹密密麻麻,但偏偏桌身紧绷着,不肯垮塌,牢牢支撑着两张可怜酒客的脸。

    这说明至少在力量上,这个斗笠客还保持着精微的掌控。

    斗笠客稍稍抬起头,那张实在不好看的脸露出了一角,狞恶地重复道:“你们再说一遍!”

    “说……说什么啊大爷?”被按在桌上的其中一个酒客,脸上已经有许多碎瓷压出的伤痕,含糊不清地求饶:“饶命!我们没说什么不好的事情啊?”

    另一个酒客完全吓懵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快把人放开!我们已经报官了!”有人壮着胆子这样喊道。

    斗笠客狠狠地一扭头,一眼看过去,出声的那人直接被撞飞!高高飞起,重重摔倒,生死不知。

    整个酒楼雅雀无声。

    斗笠客好像藏着巨大的恨,咬着牙道:“你们刚才说凰唯真……凰唯真什么?”

    “爷爷!我们很尊重凰唯真,我支持他回来——”那个还能说话的酒客哭喊道。

    “不是这个!”

    “凰……凰唯真归来的关键,那个叫革蜚的失踪了?”说话的酒客仿佛想到什么,整张脸扭曲成一团:“亲爷爷,我们只说了这个,没说别的啊——”

    “是啊。”斗笠客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好像马上要将手掌下的两颗脑袋捏爆:“你们说……革蜚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

    “我们说得不对吗?太爷爷,我也是听别人讲的。”酒客两股战战:“我们要是哪里说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给孩子一个改错的机会……”

    这时酒楼外忽然响起一声清喝,把弥漫在酒楼里的肃杀气氛,敲碎了几分:“革兄!”

    那人笑着走进酒楼里来:“怎么来理国,也不跟小弟打个招呼,以至于叫这些不长眼的人,冲撞了你?”

    酒楼里一霎汹涌。

    “范大人来了!”

    “原来他就是革蜚啊……”

    “让范大人好好教训他!”

    “嘘——不要命了?”

    来者正是理国黄河天骄,如今的北道总管范无术!

    他仍然不分季节的带着折扇,只是已经沉稳了许多,不似当年和钟离炎一起闯荡山海境时那般轻佻。时间催熟了很多人,他也是其中一个——从这个角度来说,钟离炎倒是“其质不改”。

    今天的真人革蜚,对弱小的理国来说,是一尊足以扫灭社稷的恐怖怪物。

    他在理国首都的酒楼里忽然发作,理国上下没有人能稳稳地站到他面前来。不是没有勇气,是没有必要。

    大军调来也是纸糊一般。

    曾经的第一高手、神临境的段思古,甚至都受不住革蜚的吹息。

    在酒楼里发生争吵乃至殴斗,是多么寻常的事情。但是对今天的理国来说,一个处理不好,很可能就是灭国之祸!

    老百姓不知深浅,或者还以为他们盖世无双的“范大人”,能够教训革蜚。理国的高层,却必须对自己有清醒认知。

    范无术是主动请缨而来,甚至还阻止朝廷向书山传讯求救。

    他现在已知晓革蜚的躯壳里是山海怪物,不想用危险来刺激一头野兽。

    当官之后他的威严很重,现在尽都收敛。他的折扇插在腰间,特意除了官服穿上儒衫,紧急赶来而意态从容,突逢惊变却脸上带笑。他对革蜚亲热地行了一礼,又挥挥手,让酒楼里的人都退去。

    观者退去如潮。

    仅剩被革蜚按在桌上的那两个。

    范无术看着革蜚,笑容和善。革蜚也看着范无术,眼神凶狠。

    一阵沉默之后,革蜚松开了手,两个无辜酒客踉跄而去。

    范无术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在空荡荡的酒楼里,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好久不见了,革兄!你现在好像有点紧张——我对革兄没有敌意,理国也实在没什么可以让你紧张的……咱们坐下来聊聊,怎么样?”

    “聊聊……嗬嗬。”革蜚没有坐。

    人类发明了“礼”和“法”。

    在革蜚的认知里,前者是“纸糊的枷锁”,后者是“铁铸的囚笼”。

    “礼”的本质是“安全”,双方用“礼”来表示——“我对你没有威胁”、“我不会伤害你”。

    革蜚不认为自己不会伤害范无术。

    他需要用野兽的方式寻回安全感,因为在这个人类世界里,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

    双手撑着将裂未裂的酒桌,他听到血液在自己的喉间翻涌。

    他想吃肉,喝血,杀人。

    “你想跟我聊些什么?”他问。

    范无术温声道:“或许,聊聊革兄紧张的原因?”

    革蜚的瞳孔骤然收紧,杀意几乎不能按捺,仿佛下一刻就要突出獠牙:“你觉得我紧张吗?”

    “是我紧张,革兄!”范无术立即抬起双手,表示自己非常无害:“我是想说——我对革兄没有任何威胁,理国也绝不是针对你的地方。是什么让你感到不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分析分析。”

    革蜚呲了呲牙,恨恨地道:“我没有不适。”

    他曾经以为山海境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只要一个不留神,那些匍匐在黑暗中的异兽就会蜂拥而来,将你撕成碎片,把你变成登神的养分,践踏为山海境的泥沙。

    没有什么可以信任,所有的山神、海神,包括世界规则,都是不可靠的。

    每一个想要活得更久的异兽,都要在不断演化的世界里,不断去适应新的规则。

    后来他成为山海境的主宰者,成为山海囚牢的“狱卒”,自认为可以代表凰唯真,甚至在凰唯真一去不复返之后,替代凰唯真,从“狱卒”变成了“典狱长”。就再没有过危险的感受。

    也就混沌能造成一点威胁,但也只是一点点。

    那些定期来山海境试炼的人类,全都是孱弱的,若非山海规则的限制,来一个他吞吃一个,哪有许多花巧!

    他站在山海境的极限高处,触摸到幻想世界的边缘,开始向往真实的世界——

    他想那也只是一个大些的山海境,他终会在那个世界也一步步走到顶点,主宰一切。

    可是出了山海境之后,他才发现。

    就连山海境的创造者,在他心中无所不能的凰唯真,也无法主宰现世,甚至不能实现人生理想!

    多么瑰奇的幻想世界,都能够演化成近真的磅礴。

    那个名为“理想”的东西,难道比幻想还要奇幻?

    “理想”,是他在隐相峰学的第二堂课。

    高政用了很长的时间,为他讲述凰唯真的理想。

    他也在朝夕相处的过程里,看到了高政的理想。

    这亦是另一种“言传”与“身教”。

    但所有人类的课程他都学得很快,唯独关于“理想”,他始终无法理解。

    凰唯真有理想,高政有理想,文景琇也有理想,革蜚没有。他一开始想称霸现世,后来只想好好活着——最好是随心所欲地活,不行的话委曲求全也行。

    逃离山海境不容易,从幻想走到真实,他努力了很久,他要好好的活下去。

    越国已经无法让他感到安全,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在那里下棋,文景琇也不值得他信任——那晚在抚暨城,他心中甚至生出死兆!野兽的直觉频繁预警,危险不仅仅来自于姜望。所以在窜出抚暨城之后,他直接逃离了越国。什么家国情怀,新政大业,师父师兄,他头也不回。

    连山海境他都逃离了,还有什么囚牢能够锁住他?

    他绝不承认他的不安。

    在野兽的世界里,表达不安就是在体现软弱,软弱的结局就是死亡。

    “当然,当然,革兄!”范无术态度极谦卑:“我刚才说的不是‘不适’。我是问,是什么让阁下听得不顺耳?”

    这位理国北道总管放开双手、坦露胸腹要害的行为,在野兽世界里是放弃抵抗的姿态。

    革蜚心中无处停留的杀意,勉强顿住了几分。

    他盯着范无术的眼睛,用嗜血的凝望判断这臣服有几分真切,但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声音有些许颤抖:“对于他们说的那句话,你怎么看?”

    范无术试探性地问:“哪句话?”

    革蜚呲开尖牙:“不要给我装傻!”

    “小弟绝不装傻!只是跟革兄确认一下,以免因小弟的笨拙,伤革兄之意!”范无术语速极快:“现在南域到处都在传这个消息,说革兄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我无法判断这句话的真假。但我可以告诉革兄,这个消息是越国内部人士传出来的。至于是谁推波助澜,令它传播如此之快,我只能说幕后的推手有很多,不止一家。”

    “为什么?”革蜚一时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的时候,就愈发想杀人:“这些幕后推手都是谁?为什么他们都想对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