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二十九章 南国秋草生,北国朔风烈(第2页)

 所以在这高阔威严的大殿里,殿门中间负手而立的人,和殿中垂手跪坐的人,其实彼此背对。

 连接他们的,是一道影子。

 符昭范没有说话,他现在只是听着。

 今时今日,在这南斗秘境里,能够让他“听着”的人,自然只有一个——当代南斗殿之主,承继祖师六万年道统的长生君。

 长生君的冕服十分模糊,他仿佛陷在光的河流。

 在这种永远也不能被真切看到的状态里,他继续说道:“所以我对他,有最大的耐心。我甚至允许他不走南斗星途,行他自己的道路。他天生是一个会走险路,且能走得很好的人。他极情于道,因而能斩碎所有锢锁,突破不可能。”

 符昭范终于道:“他亦天生是一个懂得放弃,也绝不在乎的人。”

 “谁不是呢?”长生君语气莫名:“谁往前走,不需要放弃一点什么。谁走到这一步,什么没有放弃?”

 “所以你不应该感到意外。”符昭范淡声说道:“如果他的道在这里,他不会惜死,他会比你我都执着。但南斗殿不能承载他的道,自然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放弃——至于任秋离,她在很多年前,就不愿再看天机。我想她也累了。”

 “我不意外。”长生君的声音唏嘘:“漫长的生命,就是由无数的意外组成。”

 “祖师当年创造南斗殿,开长生道统,求永恒不灭。后来他死得很仓促。”

 “我南斗殿至高秘法,历代修撰,欲成南斗六星君,永握长生,永恒耀世。这明明是一条看得到希望、而且也切实在前进的道路,但走了六万年,都还在路上。”

 “所谓无主之星,概念根本,我天外苦寻而不能为你们得,南斗殿代代相继都还未能证。那观衍的玉衡星君,却说成便成了。”

 “机缘巧合,造化难测啊!”

 “事与愿违,天不遂人。”

 长生君很少有感慨这么多的时候。

 就像南斗殿也从来没有被逼迫到现在这种程度。

 符昭范没有说话,他看着那尊高大神秘的星君塑像。

 按照南斗殿的嫡传道统,他将循长生古路,执着地走向尽处。他的最高目的,就是成为诸天万界里真正且唯一的司命星君。把面前的这尊塑像,化为其中一个自我。

 司命、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只有南斗六星君全部成就,这样的南斗殿,才能托举南极长生帝君为超脱。

 六星君尊一帝君,证道永恒不灭的星帝神话。

 但谁都明白,超脱只是一场幻梦。

 万古以来多少风流人物?风吹雨打皆成泥!

 失败的何止南斗殿,何止于南斗祖师,何止今日的南斗殿主?

 自帝号被削去,长生君的道就断了。

 位于远古星穹那真正的南斗六星,那种规则的具象、概念的集合,六万年来只是不断接近,而从未有真正捕捉到——在当今楚国的注视,更不可能。

 原本……身下的这颗司命星辰,会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演进,逐渐成为真正司命星辰的概念核心。一代一代司命真人的传承,都是为此而努力。

 这条路是可行的,可这条路太长了!

 正如长生君所说,漫长生命的组成部分,就是无数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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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历重启,国家体制大兴,人道洪流滚滚向前……南斗殿还在苦心求道,执着故我,一转头,山外换人间。他们都成了时代的遗民。

 大楚帝国屹立南域,霸国天子卧榻之侧,根本容不得所谓的“星帝”。

 在六合天子的伟大宏图之前,哪怕是长生不死、永恒照耀的星帝神话,也过于单薄了些。楚天子当年手执大楚天子剑,一剑削帝号,长生君的冠冕至今不系旒珠。

 凡至尊冕冠,旒数按典礼轻重和服用者的身份而有区别。

 楚天子以此宣示,长生君“无礼”,亦“无份”。

 这莫大的羞辱,也沉默在时光里了。

 符昭范寂寞地跪坐着。

 殿外的天光,到他的背脊就停止。仿佛脊锋是一柄剑,剖开这虚伪天光。

 自他的道躯再往前,全都是阴影的范畴,混同于司命殿的暗翳,或许这才是真实的部分。

 现世此刻是长夜,而南斗秘境里是白天。

 南斗秘境已经持续了许多个白天,仿佛如此堂皇,就能肃照魑魅魍魉。

 但人心鬼蜮,岂天光能照透?

 这段时间南斗殿混乱得不成样子,除了最基础的前线防御,其它所有秩序,几乎全线崩溃。

 维持骄傲需要六万年,崩溃体统,只需要绝境里的几十天。

 但凡人类能够想象得到的丑态,都在这里发生了。

 南斗殿没有良善吗?

 良善也都被异化,不能异化的最先被杀死。

 而总管南斗诸事的他,却只是坐视。就像他坐视龙伯机的死去。太过刺眼的天光,只能让人闭上眼睛,不能让人把一切看得更清楚。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但这没有意义的一切,还要被人作价——作价几何?

 长生君的声音道:“时间快到了。”

 “那封信是你安排送的吗?”符昭范问。

 “顺水推舟。”长生君道。

 “其间有什么手段?”符昭范问。

 长生君道:“什么手段都没有意义,伍照昌不会给机会的。”

 “但你还是尝试了。”

 “总要尝试一下。”

 符昭范轻轻地叹息一声:“是啊。总要尝试一下。”

 这就是答案。

 殿中一时没有声音。

 符昭范又问:“天梁和天相都走了吗?”

 长生君语气莫名:“不会有人记得他们叫什么名字了。”

 “那么,我的时候也到了。”符昭范拔出自己的佩剑,双手倒持,抵住心口,抬起头来,眼睛瞧着那尊永无可能实现的司命星君塑像,慢慢地归剑……入心。

 当世真人没有那么容易死去,所以他是决绝地在做这件事情。他审慎地把握着力量,压制求生的本能,他的剑,灌输解道湮魂的锐意。先消道,再消力,最后消命。

 血肉、骨骼、魂魄,都只是过程里的一部分。

 最传统、最符合南斗正统道统,“符于昭范”的南斗殿当代司命真人,在司命殿里溘然长逝。

 他的身前是司命殿的阴影,他的身后是南斗秘境的天光。他的死亡很缓慢,没有浪费一丁点力量,而这个过程,安静得没有一丝杂音。

 长生君的背影在天光里,长生君的轮廓看不清。

 而后殿门缓缓关闭。

 关于司命殿的一切,都关在司命殿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