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张痴肥的、绝不英俊的大脸上。
有两行浊泪垂下来。
他就用这双滚动着浊泪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猪大力,也似看到了主导这具身体的存在——
“你活之何益?”
此情此景此言,猪大力毛骨悚然。
寄念于太平神风印的太平道主,也难去骇意。
或许他之前想的都不对,面前这个骷髅、这个妖怪的来源,还存在另外一种更惊悚的可能——这个骷髅真的就是猪大力!
或许不是什么幻影,不是什么造物。
而是真实的猪大力,从未来的某个时刻走来,与现在的猪大力相逢!
不老泉,不老泉,是怎样一个不老?
多少万年以前的那位羽族传奇,究竟在这神霄之地埋藏了什么?
思考尚未有一个结果,白石上的痴肥身形已经动了。数十步的距离一个闪身便掠过,双直刀在空中划出残酷的死弧。
太平宝刀录!
不,是脱胎于此,更精湛、更完美的刀招。
耳听得铿锵连响,眼见得刀光流电。
猪大力完全混淆了观感,愣愣得感受着五光十色的一切,根本分不清哪招是哪招,哪个占了上风。
倏然!
一泓刀光斜挂长空,
那复杂的光影定止不动,一切嘈杂的声响全都静了。
猪大力看到自己的右直刀,已经贯入对面那个更强更成熟的猪大力的心口。
他看到对面那个猪大力,沧桑而痛苦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
没有听到什么遗言,没有什么其它变故。
啪!
这具痴肥的尸体,像个水泡一样破灭了。
再没有重现。
树林幽幽,枝叶稀疏。冷风不宁,光影明灭。
此时此刻,猪大力感到一种巨大的悲伤,像有一只从天而降的铁锤,将他的心……砸了个稀巴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悲伤。
“五次。”
于此刻主导这具身体的太平道主,只是平静地计了数,毫无波澜地审视这场战斗。
这个与所谓“不老泉”有关的骷髅,像是复刻了某种由死而生的过程,一次次地败而复现,一共有五次之多。
五,有什么特殊意义?
五行是五,五官是五,五脏是五,五府是五……
“道主,他真是我的未来吗?”猪大力在心中问道。
“我不相信什么命定,但时光的力量确实存在,命运的力量常令我困窘……”太平道主非常真诚地回应道:“或者可以这样说,每个妖怪都有无限的可能,而这或许是你其中的一种未来。”
猪大力一时怔然,喃喃出声:“我杀死了我的未来?”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道主的意念如潮退去,自己已经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
“你杀死了你的不幸。”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
猪大力骤然回身,便看到了遍身伤痕、血迹斑斑的蛇沽余。
在确定那个骷髅是神霄之地的某种考验后,蛇沽余的去向,就不再成为问题。
蛇沽余若是通过,自然无事。若是不通过,想来也就像那些水泡一样,无声无息的破灭了。
“我杀死了……我的不幸?”猪大力看着突然出现的她,仍然困惑。
此时的蛇沽余,瞧来虚弱无比。但端坐镜中世界的太平道主却深知,这一刻身上赤纹显现的蛇沽余,才是她最危险的时候。
她身上的伤口瞧来密集而狰狞,但都是不会影响厮杀的伤——显然是在战斗的过程中,特意进行了交换。
如果说神霄之地的这种考验,是依托于目标的某种未来,那么自身现在的实力越弱,考验的难度就越低。
猪大力借助太平道主的力量来度过考验,在某种程度上,当然是一种取巧的行为。事实上若让他自己来面对,必然已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由猪大力所面对的危险,可以大略推断出蛇沽余遭遇到了怎样的对手。这个蛇女的强大,可能也远不止于她所表现的那些。
这个神霄之地,还真是卧虎藏龙!
“我们生来入苦海,啼哭在囚笼,命定的一切都是苦厄。如果说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你的宿命。那你斩杀了他,难道不是斩杀了你的不幸?”蛇沽余的眼神澹漠无情绪,但肢体语言难掩警惕。
关于不老泉的传说,她也是在临雾蛇家的隐秘记载中得知。
相较于懵懵懂懂撞进神霄之地来的太平鬼差,她这个天榜新王多少知道一些隐秘。
清楚适才的考验,或许是传说中的“宿命泡影”。
相传不老泉水,饮之可长生,水面能将访客的一生照映。
重宝必有重劫在。
要靠近不老泉,就必须经历“宿命泡影”。
这一劫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现在的自己,挑战未来的自己。当然实力会限制在相应层次,“现在”对“未来”,也多少有些影响——她正是借助于此,才度过最后的关隘。
她已然经历,已然度过,已知此劫之艰难。故才深觉度过宿命泡影而毫发无伤的猪大力,是何等可怕!
“生来入苦海,啼哭在囚笼。”、“命定的一切都是苦厄。”
倘若在场的是羊愈或者鼠加蓝,就能听出来,蛇沽余所描述的观念来自“苦笼派”。
苦笼派并不是一个有着具体组织架构的教派,或者说妖族历史上曾经有这样一个教派,但已经被摧毁了。
现在来说,它更多只是一种理念,在黑暗之中有一些不多的认同。
辉煌时代的破灭,也一并击碎了许多妖族与生俱来的骄傲。沦落到天狱世界里,从万界主宰,沦为诸世囚徒,更是所有妖族都难以接受的痛楚。
在这种痛苦和绝望之中,有妖族奋进,有先贤牺牲,有知耻后勇,有志在不馁……也自然诞生了一些极哀的思想。
其中的典型,就是苦笼派。
苦笼派的妖族认为,妖界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世界,在此世诞生的妖族,生来就是囚徒。他们认为生命是无边苦海,活着是永世煎熬。
唯有死亡,才能够有真正的解脱。
他们认为毁灭一切,才是对抗囚笼的方法。他们毕生都在追寻一种璀璨的死亡方式,认为生命只有在灿烂的死亡中,才能够得到升华。囚笼不仅加于此世、加于此身,也落在命途,唯独在毁灭中寻到意义,才能够摆脱与生俱来的桎梏。
猪大力当然不懂什么是苦笼派,听不懂蛇沽余的悲观阐述,不知道她是在传播理念,还是某种试探……甚至于也完全感受不到蛇沽余对自己的戒备。
只是懵懂地收刀入鞘:“我听不太懂你说的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像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发生了……但是往前走吧。这一路总会有个结果。”
他仍然是一贯的深沉语气,但在安然度过宿命泡影的前提下,这种深沉有了被思考的意义。
感觉到猪大力的毫不设防,蛇沽余稍稍降低了一点警惕,行走之间,双刀忽隐忽现。在游过叶隙的光影里,她莫名想起在那个平平无奇的客栈里、那个对镜独妆的午后。
想起镜中的那个自己。
语气莫名地问道:“你觉得未来是什么样子?是你刚刚看到的宿命吗?”
猪大力想了想,非常认真地说道:“如果说一定有一种未来会实现,我相信是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