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帝面色如常,当场指划江山,分割乾坤,与诸天子共议伐妖大事。事定归来,面白如纸,血色褪尽,食指犹颤。是夜,哭于太庙。
在这起大事中,旸、楚、秦、荆、牧,是如何达成合作,《史刀凿海》并未有明确的汇总描述,略过了过程,而专注于此事的结果和影响。但在各国分卷的史书里,可以找到拼图的一角。有心之人,能见全貌。
不得不说,司马衡能把后面景钦帝这段写出来,什么面白如纸,什么深夜哭庙……也是真有本事。
能知道这些,能找出证据来确认,是一种本事。
敢写出来,写得这么详细,又是一种本事。
合该他能得享大名,以这部《史刀凿海》超越历史上所有的史家先贤,成为史家第一人,
那时候代表东域出头的,尚是旸国天子。当然后来的一切,都被齐国所接手。而齐国接手的过程,自然也不是风平浪静,你好我好。故旸的那些份额,都是今日之齐天子,带着齐国文武,一点一点重新抢回东域的。
这是后话,且不去提。
自那一次“五国天子会天京”之后,万妖之门的控制权,就由景国一家独掌,变成了六强共治。天下六强,谁也不能单独开门关门。必须要至少三个霸国同意,才能就万妖之门的状态做出改变。
万妖之门也从那个时候开始,开辟了五座副门,分别被五大霸国置于本国境内。
从那以后,另外五个大国的军队,也可以从自家国境直接开进万妖之门里,而不必非要聚于中域,走在景国的眼皮底下,任景国检阅,担心景国什么时候翻脸。
那一届黄河之会的规则,也一直延续至今。此后以黄河之会的成绩,来分割万妖之门后的利益,就成了惯例。
齐国的万妖之门副门,开在淄河源头。
淄河的淄,是临淄的淄。
由此可见这条河流的重要性。
不过它在齐国似乎并没有太强的存在感,不像渭水之于秦国那样人尽熟知。
那是因为它从来不对普通百姓开放,从来禁止渔民捕捞,甚至于主河道都轻易不许人们靠近,极远处就设关立障,有些地方更是直接以阵法遮掩。
淄河重要而神秘。
人们对它的感受和亲近,更多是通过它那蔓延齐境的支流。譬如位于贝郡的探珠河。
淄河是罕见的独立于长河水系之外的大河,自身即成水系,东行入海,气势磅礴。
事实上齐国水师若要大部队出海,并不会通过临海郡的码头,而是直接走淄河的入海口。只是它作为军事要地,不对民间开放。
姜望从月牙岛折返,轻舟直下,就是走的这处港口。
长济水寨是淄河上游这座水寨的名字,距离帝都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位置在济川郡境内。
此寨北邻乐安,南眺桥山。西去不远,就是重玄家所在的秋阳郡,而东望临淄。
姜望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在此之前他绝没有想过,这里竟然也藏着一扇万妖之门。
就像他没有想过,如今负责这座水寨、这扇万妖之门的,竟是朝议大夫宋遥。
这位朝议大夫刚刚通过门生之女与朔方伯府的联姻,同朔方伯开始了眉来眼去。但这一年还没过去,婚礼的喜气都未散尽,那连接两方政治势力的桥梁,便已是断了……
虽说两方政治势力的合作,不会这么简单就崩溃。但鲍仲清的死,无疑会让亲自去参加那场婚礼的宋遥非常不满。
鲍仲清是不是一定要死?
如果说鲍仲清的结局早就注定,那么那场婚礼的意义何在?他宋遥去站台的意义何在?
就只是为了让鲍仲清安心生儿子吗?
一个门生的女儿,区区苗玉枝的幸福,倒也不是不能牺牲,但有没有必要让他宋遥宋真人亲自送上门去?
这对宋遥的颜面,是一种伤害。
重玄胜在私下里曾有论断,认为朔方伯鲍易肯定要在家族利益上有所割让,才能够予以挽救。他还想着能不能跟着一起吃上两口,毕竟他也是亲自去祭奠过鲍仲清的‘鲍世子生前好友’,混个饭吃理所应当……
但朔方伯府实际上的动作却是一直没见着,宋遥这边也风平浪静。
重玄胜猜测鲍易的解决办法,可能是以个人形式展开,涉及的是洞真层次的隐秘……还愤愤不平了许久,直呼鲍家伯父太浪费资源,宋真人没那么难哄。
不过姜望最没有想到的是,此前没有什么交集的宋遥,迎到他的第一句话,是讨论长济水寨的这“长济”二字。
长济水寨横跨于淄河上游,结构上木石并用,辅以铸铁,整体风格雄伟磅礴,远远望去,如一头凶悍巨兽,俨然有吞海之气魄。
彼时的宋遥,就立在水寨门外,仰看那竖匾上如龙蛇游下的“长济”二字。
“武安侯可知,这两字是何人所书?”他如此问道。
姜望当然不知道,老老实实地道:“请恕姜望孤陋寡闻……连这长济水寨都是第一次来,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
“青石宫里那位。”
宋遥的声音是如此平静,轻巧。
轻巧得像是在教姜望怎么读“长济”这两个字。
但在姜望耳中,却不啻于惊雷炸响。
他抬眼看向水寨上方,戒备森严的水师将士正在往来巡视。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也许的确什么都没有听到。
姜望便也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离开小舟,继续迈步往水寨走。
他的侍卫统领方元猷,执政事堂调令,带了一支两百人的卫队,早早地等在水寨附近。白玉瑕已经先一步前去调人。
此刻水寨之外,这万顷碧波之上,只有宋遥和他并行。
“很惊讶吗?”宋遥的声音平静,用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说道:“我国水师就是经那一位整顿,才真正强大起来。决明岛的好几场恶战,那一位都有份参与。所以朝野上下一直都有很多人认可他。不过时过境迁,已经没几人记得了。当年他在夏国问题上犯的重大错误,以及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应对失措,让他彻底葬送了一切,也让陛下不能尽早移位以超脱……时也命也。”
不得不说,他的历史讲得极好。
但姜望只是平静地道:“让我惊讶的并非是这些,而是……宋大夫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噢,随口一提。”宋遥笑了笑:“希望没有吓到武安侯。”
“青石宫外我也经行过。”
在水寨将士的吆喝声,以及精钢寨门缓缓铺下来的绞索声里,姜望澹然道:“没觉得可怕。”
彭!
刻印阵纹的精钢寨门彻底降落下来,变成了桥梁,与水面平行。
巨大的气浪将水纹撞远,一圈一圈地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