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生世界的高天,迷雾尽吹散,天空是惨惨的白。
曾经有数十万人信仰的“无生极乐、永世无忧”,其实是这么空洞、单调的一个地方。
所有的养分,都被无生神主给吞食了。
甚至是连一个能够稍微告慰亡魂的幻象都未保留。
而在这空洞的天穹之下,张临川悬空而立,静静感受着那种力量极速流失的感觉——并不会影响他的本躯力量,但影响的是他的无生世界,影响的更是他的长远未来。
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奋斗,终究化为泡影,一个一个的破灭。
现世真神沦落为毛神。
数十万信徒的无生教一夜倾塌。
七魄六命,苦心积虑的经营一一碎灭……
这其中任何一个,都是足以倾覆人生的打击。
而他一一承受。
此外什么寿减命衰,什么众叛亲离,什么千夫所指、人憎鬼厌,相较而言都是稀松平常。
人生究竟所为何事?
一世努力为谁辛苦?
一手握着霜白色不周风的他,怅望远方。即使心志坚定如他,也不由得叹了一声:“现世如此广阔,东南西北皆无尽处,难道容不下一个张临川?”
所有教内高层都断离,数十万信徒都散尽,全部的亡魂都已消解。
在此刻这空茫茫的无生世界里,自然只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他——
“天能容你,地能容你,我不能容!”
姜望拔身而起,剑撞高穹!
他虽然不能准确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枚陈旧刀币上的血珠,可是他亲手抹上去。阮监正对张临川命途的阻隔,正是他鏖战至此,所等待的变数之一。
张临川的稍一停滞,即是他所看到的胜负之由,生死之门!
剑仙人统合自我,剑演万法,每一点强化都会在杀力中有所体现。神通不周风的开花,把他往更强的道路上推进了重要的一步。
这是第一个被剑仙人统合的开花神通!
这一刻五府同耀,剑仙人绽开,遍身浴火,一剑撑天而起,撑的正是这无生世界。此时此刻,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剑——
此世浑噩恍惚,应以人字两分,顶天立地,而后划分清浊!
正如人类的文明起于火,人字剑的这一刻,也被三昧真火所点亮。
随着知见的丰富,三昧真火只会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容易洞穿张临川的防御。而自临淄至此,太多的努力,都是为这“了其三昧”。此刻赤焰高炽,长相思高举,辉煌一似漫漫长夜里点燃的第一根火炬,照亮了这个惨恶世界,分解了无生世界的阻隔,为生死之争开路!
剑仙人状态下简简单单的统合,为这个世界翻开了新篇。
而张临川只是冷漠地低下头来,看着越来越近的这一剑,看着也如烈焰一般在燃烧的姜望,淡漠地道:“我行我道,道也简单。天不容我,打破这天。地不容我,打破这地。你不容我……杀了这你!”
一把捏碎了手里的霜风!
整个人身外,燃起了黑色的火焰。细看来,那岂是火光?每一缕火光之中,都是无数幽暗的电光在跳跃。它们影影绰绰,它们邪恶喧嚣,它们也生机勃勃。
神霄幽雷禁法!
仍是幽雷禁法的框架,但是加入了现世真神的神道理解。强化了杀力,丰富了未来,拓展了边界。
远远看过去,空茫的天穹背景之下,身缠黑焰与身缠赤焰的两个人撞到了一起。
高穹的半边是幽暗的,幽雷电掣千万里。
地面的半边是灿烂的,赤焰朵朵烧浊世。
在这个苍茫的无生世界里,这是从未有过的碰撞,这场血淋淋的厮杀,是开天辟地的一幕。
黑与红,一触即分。
赤色的在坠落,赤海在退潮!
那幽暗的只是稍一顿止,便不可挽回地再倾落,压着那文明的火光往下坠。
即便五命皆死,六替皆失,九劫已败其五。
至少在这无生世界里,张临川还是无限接近于现世真神的存在。
他承认姜望对战机的把握妙到毫巅,但是在实力的碾压之下,战机把握得越准确,死得就越快。
姜望一路下坠,一路吐血!
而张临川一路直追。
在无尽幽雷赤焰中,那双赤金色的眸子始终与他对视。
早在枫林城,这双眼睛里就从未有过软弱,一直不卑不亢,坚定自我。这种坚定,让张临川恍惚觉得他嘴角的血迹,都有一种不朽的坚持。
张临川并不觉得可敬,当然也不会觉得可笑。
他只是有些遗憾,他这一路走来,自认每一步都走得尽量完美了,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到了能力范围内的极限……但没能提早扼杀姜望,或许是一个瑕疵。
他不是一个苛求完美的人,偶有疏失,弥补即可。
现在就是弥补的时候。
他握住了他的拳头,往后一收,幽雷暗芒在他的拳峰上游走。隐约间引起了天地的共颤。
生死当头!
然后他看到,姜望眸中那不朽的赤金之色,这一刻耀遍了周身,映得其人如金身佛陀。在仿佛永无休止的坠落中,他又挑出了雪亮的一剑。
道途一剑!
天下皆敌的时刻,非独张临川一人拥有,姜望也曾经历过。
但即使是被镜世台公开通缉、被天下人唾弃的时候,也始终有人相信他,始终有人支持他,始终有人为他的清白奔走。
当然也一直有人在为张临川奔走——或是想着怎么跑远点别被他连累,或是想着怎么追到他杀了他。
姜望有过最晦暗的时候,也有过最辉煌的时候。
晦暗时天下皆以为通魔,辉煌时天下皆知绝世天骄、一言而灭无生教。
在这晦暗和辉煌之中,在这低谷和巅峰之间,始终不变的,是那个“我”。
于是有了这一式真我道剑——
非我誉我皆非我!
这是他自“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后的第二式真我道剑,乃是在逐杀张临川的万里遥途中感得。
此剑分为两式,压则举世谤之,抬则举世誉之。
在无休止的坠落中,姜望抬以此剑!
如雪的剑锋竟然斩出五光十色。
那是无数赞美,无穷吹捧,无尽现世奢靡的浮光。
光怪陆离飘飘然。
在此剑之上的一切,好像都失去了质量,丢失了“自我”。无数幽暗雷光,变成了一个个虚幻泡影,失去了本质杀伤。
就连张临川本人,也被这剑意侵袭,身躯明灭不定,由一个真实恐怖的强者,向一个虚幻不定的泡影转变。
这一剑对神道的杀伤性太强。
神道在很多时候都是虚幻的凝聚,是信仰之力汇聚成神,是妄想结真。
而这一式道剑,是以虚妄夸张虚妄,以梦境妆点蜃景。
因为太过浮夸,太过伪饰,而抹掉了神道那一点“真”的可能。
赤潮的坠落已经顿止。
五光十色的剑锋上抬。
姜望的道剑如此强大。
但在一个个破碎的幽雷光影里,张临川淡漠的眼眸中,清晰映照出长相思的轮廓。
剥离了光怪陆离,窥见了剑的本真。
而后拳砸剑尖!
曾有信徒数十万,个个奉我为神。
举世誉之又如何,可曾移我道心?
你姜望的举世誉之,我张临川也早有感受!
铛!
拳剑竟作金铁鸣。
此声真如警钟响!
咔咔咔咔。
清晰的骨裂声中,姜望持剑的右手寸寸断裂,垂落了下去。他的左手一探,握住了脱手的剑。整个人却是再一次坠落,血洒长空。
而张临川屹立高穹,看了一眼自己被剑锋切入过半的拳头,以及拳面上不断滴落的、不能够完全遏制的鲜血——太锋利的剑意在其中肆虐,即便是他,也需要时间来仔细清理。
他有些复杂地看着坠落的姜望,恰是这一式道剑让他有些情绪难言,并不是因为这一剑的强大,而是它所体现的万世不移的求道之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姜望和他是一样的人。都从一个小地方走出来,都坚持自我,万世不移,每一步都尽最大努力、做到最好。
唯独是他的选择总是“于我最好”,而姜望在很多时候,都是在为别人拼命。他绝情灭性,从不会相信任何人。同样注视过深渊的姜望,却还保有信任的勇气,还留存爱人之心。
命运由此分岔。
他的确取得了个体上的更强大,在黑暗的世界里强壮了羽翼,却也真个感受到了对面这人大势加身的辉煌。
他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同时也不会否定姜望的选择。他一直相信一点——没有谁对谁错,死的那个,就是错的。
“我之前在越国遇到了一个相似者,一度让我感怀。但我想,你才是我的同路人。”
张临川如此说道:“我想我们大概是一类人。我们都很努力,我们都不放弃,我们都很坚定,甚至可以称得上固执……姜师弟,我承认你若是能够活下去,的确拥有与我巅峰相见、角逐最强的资格。”
妄言“最强”!
现世何其广阔,强者无以计量,便是衍道真君也并不罕见,绝巅之上更是还有伟大存在。
而区区一个最高成就为真神的毛神,竟然在这里妄言“最强”!
可是当这个人是张临川,你很难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你甚至会觉得……未必不可能。
轰!
张临川已然开始极速坠落,他从高穹向地面冲锋,他向姜望冲刺,向姜望出拳:“我承认你有非同一般的心性与器量啊姜师弟,所以至少在这第四劫……让我打死你!”
杀人从来只是顺手的事情,从来只是达成目标的一种方式。而张临川真正尊重一个人的方式,就是把杀死这个人,作为目标本身,而不附加任何其它的价值。
无穷无尽的波纹,以此拳为核心,向四面八方扩张。
他的拳头轰开了一个平面,轰下了一片天,他像是把整个无生世界的天空砸了下来,要带给姜望无处回避的毁灭。
但是在这个时候,有个声音回应了他。
姜望还在吐血,姜望还以残存的左手紧紧握着他的剑在准备反击,所以不会是姜望。
这个声音是这么平和但疏离的……轻问。
“你是个什么东西呢……他需要你的承认?”
极速坠落中的张临川,感觉自己的拳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细一打量,竟像是……一根鱼线?
一根没有鱼钩的鱼线,竟然钓住了他。
钓住他直往高穹拔!
张临川感受到了一种沛然难御的力量,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改变的规则,更感到了一种巨大的荒谬!
他在自己的无生世界里,遇到了难以抵御的力量?遇到了贯彻他人意志的规则?
他以最大的冷静重新审视环境,没有抵抗,便任这鱼线将他上拉——
他被钓到了云上!
什么时候聚拢的这云层?
遥遥渺渺似千万里。
张临川还没有找出答案,便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这是他自己的眼睛,他自己的鼻子,他自己的五官,是他自己的脸……是他的原身!
王长吉!
“真是缘来不可挡!”张临川定定地看着他,审视着这具自己无比熟悉、但又很陌生的躯体:“你来送还我的身体吗?”
相对于张临川的惊疑,王长吉却是毫无波澜,只道了声:“找到你了。”
两个人同是枫林城出身,同为那座小城里所谓的三大姓子弟,但从来没有过交集。他们两个人唯一一句对话,是当初张临川谋夺白骨圣躯时,王长吉所留下的那句——“等我来找你。”
而今天他说,“找到你了。”
张临川后颈寒毛炸起!
一只鱼钩不知何时已经钩住了他的后脑,而后猛地往上提,整个颅门都像要被掀开!
太过剧烈而突然的痛苦,激发了张临川的本能反应。恐怖的幽雷之光遍身燃起,煌煌有灭世之威。但只是扑腾了一下,便骤然熄灭!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早在庄国境内的那座山洞里,王长吉就已经了解过他的幽雷禁法。
他张开了嘴,发现嘴里也有一个鱼钩!
而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七窍四肢,遍身挂满了鱼钩!
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拔身而起,与自己无生世界的联系正在被切断。
数不清的鱼线在他头顶上方交织,如蜘蛛结网,是一团乱麻。他好像成了一个提线木偶,在造物者玄妙的手法操纵下,一步步走向未知而可怖的结局。
他从中感受到了“道”的力量!
因而他狠狠地闭上了眼睛,任由眼皮被那鱼钩挂破,呈现一个丑陋的破口。
瞳仁里的惨白色,便自这破口中流溢出来。如琼浆、似玉液,像是月光洗了满身。他终于从那遍身布满鱼钩、遍身缠绕鱼线的恐怖里脱身出来……
又回到了无生世界。
天空还是惨惨的白色,脚下还是不知何时凝聚的云层,不远处还是站着那个手提钓竿的王长吉。
“很好,不枉我们同行一场。”张临川轻轻抚掌,赞叹不已:“很不错的力量表现,拓展了我对世界的认知。”
便看到王长吉轻轻一提钓竿——
他这时候才发现,王长吉身前的钓竿不只一副。
刚才钓的是他本人,那另一副?
他感受到姜望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
青衫之上,血迹斑斑,右臂无力垂落身侧,左手握着他的佩剑长相思。
整个人的气势已经远不如最初煊赫,但却更显得锐利、凶险。
张临川微微侧身,整个人在无根神通的影响下,介于有无之间……他既不能背对王长吉,也不敢背对姜望。
“你什么时候来的?”姜望隔着张临川问王长吉。
“来了很有一阵。”王长吉隔着张临川回答道,目光疏离地看了看四周:“一直在研究这里。”
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不为人知的默契,彼此并不需要其它的交流。
“研究出了什么没有?”张临川笑着插话道。
此时他站在中间的位置,姜望在他的左方,王长吉在他的右方。
听到他的问题,王长吉平静地移转目光,看向了他。
张临川发现自己的目光已然被定住了!
这一刻他的眼中只能看得到王长吉,看得到他无比熟悉的那张脸。
而左侧暴起一点极锐利、极纯粹的杀意。
无生世界白惨惨的天穹,映照出了四座形态各异的璀璨星楼,那是姜望之道途在此世的映照!
而星楼与星楼之间,星路折转相连,勾成了七星之路。北斗就此折转,斗柄指向北方!
在屡次的生死搏杀之后,在三昧真火一次次的烧灼之后,姜望强大的道途力量开始侵入无生世界!
张临川此刻根本无法移开目光,也根本看不到七星映世。但是感觉得到星光流照,感受得到天地霜冷似入冬。
第一次真正有了“死之将至也”的危机感。
滋滋滋,滋滋滋。
他的身周冒出白色的气,如蒸汽一般沸腾。但并不灼热,反而寒凉。
此为无生之气,是他对无生教信仰之力的异化运用,触之杀魂,信者无生,不信者无生永苦!
因为早就预留了与信徒切割的手段,在无生教崩塌之后,过往累聚的信仰力量也未损失多少,此时被他再不吝啬的挥发出来,与王长吉的目光、与王长吉那不可见的鱼线厮杀,纠缠!
他的右手则反抽肋骨为刀,头颈不移,而身自转。
以刀迎剑。
以无生之刀,迎真我之剑!
狭长的白骨刀锋与雪亮的青锋长剑对撞,有一声激越神魂的铿锵。
刀气和剑气疯狂对撞,神念和神念争夺生死。
他们的道途也在无生世界的根本层面碰撞!
噗!
而他听到入肉的声音,如此突兀地响在耳中。太荒谬了,太不可思议。一柄疯狂的、残暴的、杀机凛冽的剑,贯入了他的后腰!
“啊!”
这一刻他发出痛楚的低吼。
无生之气如白龙绕身,他瞬间斩开了姜望、挣脱了王长吉的目光,发现了身后的那个人——
一个双眼血红的,状极疯狂的年轻人,因为太过用力,整个身体都绷紧,每一块肌肉都绷紧,整张脸都扭曲成一团,青筋暴起如蚯蚓般丑陋。握着那柄堪称残暴的剑,还在拼命地往前捅!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说话的力气也要用在这一剑里。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次,只死死地看着他。
好似一生一世只有这一次出剑的机会一样,恨不得把身心魂灵所有的一切,都填进这一剑中。
王长吉之前提的那一下钓竿,提进无生世界的是这个人!
他之前问王长吉研究出了什么?
这突兀而至、贯入后腰的一剑,就是答案!
而张临川绝不肯接受这个回答!
四方世界,响起了邪异的诵念声——
“我自来苦海中,即以皮囊浮沉。凡六败七命者,皆有恙众生。为三哀八苦者,是无辜世人。苍生怜我,我怜苍生……”
一声、两声、百声、千声……数十万声诵念,数十万声祷告!
在张临川的头顶,有一本惨白色封皮的道书,轻轻地翻开了。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向观众展开轮廓。其上每一个文字,每一点痕迹,都是他的人生,他的道途。
他和他身周的空间、疯狂破坏他身体机能的那一剑,以及将那一剑送入他后腰的人,同一时间变得似虚似幻,真假混杂。
这一刻,他已陷入“无生永明、非想非在”之境。
这是无生道经里,长时间只存在于设想中的境界,因为维持它的每一刻,都需要燃烧海量的信仰。
凭借此境,短暂地避开王长吉和姜望的追击,而给自己一定的时间处理伤势,处理这个双眼血红的……找死之人。
刷!
他手中狭长的白骨刀,只是随意一撩,一颗头颅就已经飞天而起!
此人剑术有些可取,实力却太弱,若不是王长吉和姜望在干扰,根本不可能刺中他。哪怕是偷袭也不可能,
他也不存在什么叙旧的心思,就像当年随手一记雷法诛杀其父一般,杀死这个隐约叫什么鹤的人,也不需要有什么想法。
嘭嘭!
心脏一痛!
不对!
在长刀划落的同时。
张临川心中骤然生出警觉来——
不该杀他!
他反手一抓,抓住其人残魂,想要塞回其人体内。
但已经晚了。
方鹤翎被斩开的头颅在狂笑,在完成了所有的“使命”之后,他终于可以狂笑:“枫林之废物,有份于张临川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