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顾一周,斗昭更多的是不耐烦,大概是已经快要按捺不住天骁了,喋喋不休的钟离炎,实在是欠砍得很。
慕容龙且是惯来的冷酷表情。
黄不东也是一如既往地在犯困。
陈算也不知是不认识谢哀,还是早已知情,此刻也非常平静。
姜望发现好像就自己表现得最懵懂,有一种举世皆醒我独醉的孤独。因而默默调整了坐姿,给了所有人一个平静的表情。
这个事情懂得都懂,不懂我也不方便说,总之心照不宣,就是这么个情况……大约如此。
谢哀今日以真面目出现在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大典上,自然明白会引起天下怎样的波澜,她也当然是做好了准备的。
而雪国作为唯一一个派出衍道真君来草原观礼的国家,这当中不同寻常的意味,也足够许多人琢磨。
礼即威,礼即矩。
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典礼,便在繁琐的仪轨中,一步步往前推进。
神圣的祭乐在苍穹下回响。
马头琴悠扬,埙声古老而神秘。
两队身高体型相同、面容端正、身着白袍的祭司齐步走来,手持幡、旗、铃、号角等法器各种,以苍图神语高唱着祭歌,让整个大典的气氛,变得更加肃穆。
那晦涩难懂的语言,彷佛真的具备某种伟力。
使得天空更开阔,阳光更明朗,每个人都好像沐浴在灿烂的世界里,一时忘忧。
一头高有数十丈的白牛,就在这个时候缓缓走来。
本该地动山摇,它却踏地无声。姿态轻盈,优美得好似舞蹈。
牛背上铺着华丽的毯子,构图大约是贵不可言的神宫。今日的主角涂扈,头戴金冕,身披祭袍,就盘膝坐在毯子上。像将军坐在他的城楼。
所有人都注视着他,此刻他的面容,好像隐在神光里。他的身躯,好像与神辉统一。
覆盖整个神光坛的伟大神力,隐隐有一种雀跃的感觉,显得灵动而温暖。
伟大神灵之神恩之神威,于世间自有代行者,此等权柄,期待切实的回归。
气息强大的巨型白牛,慢慢走到祭台近前,它的眼睛是雾白色,像是神灵的窗。它并不仰头,但是和着那祭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哞叫。
此声悠远似无垠,与祭歌混同一处,是如此的和谐。好像祭歌颂唱许久,等的便是这一声牛哞,又好像这一声牛哞,就是对祭歌的总结,也是对世间一切的总结。
哞声停下,祭歌也停止了。
白牛慢慢地跪了下来,给人以一种格外虔诚的感受。
涂扈自牛背上缓步而下,正对祭坛而立。
孛儿只斤·鄂克烈便于此刻起身,谢哀也站起来表示敬意。
然而这位首席长老的第一个动作,便让到场的许多使节愕然。
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对着王帐方向一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卷圣旨,就那么展开来,立在身前——
“奉大牧皇帝令旨!”
这一声出来,惊得许多人当场失态。
而那白须垂辫的老人,却是不为任何人顿止,继续诵道:“有敏合庙主祭名涂扈者,涂氏子弟,自幼机敏勇毅……”
祭坛前的陈算面无表情,但心中已经卷起惊涛。
就像那个谢哀竟成冬皇一般,这又是一个镜世台事先毫无情报的事件!
想大景乃堂堂中央帝国,一直是支持西北五国联盟与荆国打对台的主要力量。雪国突然出现一个冬皇,一国两真君,声势大涨。冬皇赴荆,促成了荆国退兵。
但在这个过程里,景国亦是施加了影响的。
按理说,景国与雪国应该有默契存在。
可是冬皇乃何人,是如何成道,今日之前他陈算也并不清楚。
甚至于冬皇来牧国观礼,本就是在景国意料外的一步。
但所有的震惊,都不及此刻。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现今苍图神教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需要奉大牧天子令旨!
这意味着什么?
在立国两千六百一十八年之后,牧国变天了!
这对景国来说,会有什么样的影响?这对天下来说,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陈算念头飞转,一瞬间想到了太多太多。
而孛儿只斤·鄂克烈那苍老却浑厚的声音,仍然彻天动地,终于行至尾声——
“……乃剥幻魔君假面,功在人族。朕以草原至尊、天地共主,敕为神冕布道大祭司!”
涂扈缓步踏上祭坛,一级一级,走到孛儿只斤·鄂克烈身前。
而后双臂交错,叠在胸前,对着那卷圣旨,就此深鞠一躬:“臣,拜谢天恩!”
自有两队白袍祭司,以金盘捧冕、服、印、饰而来。
位在孛儿只斤·鄂克烈下一阶的四位金冕祭司,同时起身。一人帮涂扈脱下了金冕祭祀袍,解下金冕祭司的相应饰物。一人帮他披上了神冕祭司袍,戴上神冕祭司的相应饰物。
一人为他摘下头戴的金冕,一人将那神冕捧起,递交给鄂克烈。
捧冕的那人,姜望倒是认识,是曾经带队参与黄河之会的金冕祭司那摩多,那会儿气势甚烈,与景国名将冼南魁、盛国副相梦无涯争锋相对。
今日神情肃穆,一丝不苟。
孛儿只斤·鄂克烈将圣旨放在金盘上,自那摩多手里接过这顶神冕,洪声宣道:“天子予我荣典,今为大祭司加冕!”
便将这神冕,戴在了涂扈头上。
他直起身来,继续往上走,走到神光坛最中央的位置,转过来面对所有人。
无边神力迅速向他汇聚,使他从头到脚,都流溢着璀璨神光。
天穹一时灿光万丈,隐见狼形,鹰形,马形,汇聚着无穷伟力。
神灵应许,天地为贺!
而正在观礼的所有人都明白——
从这一刻开始,在这个伟大帝国里,神权与王权并立的时代结束了。
此后草原,神权在王权之下。
那位在今日大典上也并未露面的大牧女帝,完成了牧国皇室为之奋斗两千六百年的伟业!
然而即使是到了今日,人们也并不清楚,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那些宏大的布局、神巧的落子,隐藏在呼啸草原的狂风之中。如姜望这样的外人极目眺望,也只能偶在云层深处,见得只鳞半爪。
就像齐国的那些厚重历史,外人看来,也是迷雾重重一般。
所有人都在为新任的神冕布道大祭司欢呼,好像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一次加冕。
这历史性的时刻,竟然是如此的平静。
而这种平静,恰恰昭显了绝对的掌控,昭显了伟大的力量!
要知道根据《牧略》的记载,最早的牧国皇帝登基,可是要登上穹庐山,请神冕布道大祭司加冕的。
而年月流转,一切已经不同。
在山呼海啸的人群中,姜望看到了欢呼雀跃的乌颜兰珠。
他当初第一次经行草原,这姑娘的满腹经纶,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打破了他对“草原蛮子”的狭隘认知。
只是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到……
有些变化,或许早就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