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永一出现,太寅便知自己在涉山的所有战略目标,全部可以宣告失败!
击败谢宝树,当然已绝无可能。
他有信心控制军队,在谢宝树的追击下且战且退,完成保存军力回撤午阳城旳战事目标。论及军阵交锋,他当然能够好好地教谢宝树做人。
但对面加上一个神临境的欧阳永……
别说回撤午阳城了,哪怕他现在不顾一切地带兵逃窜,放弃在会洺府的所有布置,也都未必能够带走多少人!
兵阵当然有跨越修行境界的力量,但是在兵阵之力本就居于劣势的情况下,一位行动自由的神临强者,可以轻松将阵线撕开。
此刻局势之恶劣,真无以复加!
当然,无论战况演变至什么地步,除非有当世真人在此,身怀青冥挪移盘的他,保全自身性命是没有问题的。
但问题在于……
他这一走,就等同于拱手放弃了会洺府的布局。
眼前这支军队,必然来得及支援岷西走廊。
他们在会洺府压了重注,想要杀死的重玄胜和姜望,很有可能就因此逃出生天!
对于姜望的顽强,太寅深有体会。他不可能忘记,在山海境火山岛,姜望带着贯穿其身的盖世戟,极其凶蛮地向他冲来的那一幕。
这样的人,没机会都能争出机会来,又何况他还拱手放开这么一支强大援军呢?
正因为对姜望有所认知,他才想尽办法,在已有易胜锋出手的情况下,还说服高层,抽调周雄前来。
甚至于又何须军队过去支援?
如欧阳永这样的神临强者,全力赶到岷西走廊,根本用不了太久。而彼方猝不及防之下,一位神临境强者,能够造成的杀伤,完全可以想象!
更改战局根本不在话下。
眼前已经溃散了的阵法波动,眼前那个澎湃浩然之气的身影,眼前那席卷如龙、环山而上的磅礴兵煞,眼前那结成钢背阵填死在山道、正迅速被吞噬的刘羽恩部,还有身周惶恐不安的那一张张面孔!
一切的一切。
全都在提醒太寅——
该走了!
可心中有这样一个声音告诉他——
不能走。
这一走,夏军在会洺府的所有苦心,全都付诸东流!
这一走,午阳之战建立起来的微弱优势,顷刻瓦解。
这一走,会洺府就彻底没了,东线三府皆失!
太寅非常明白。
现在的夏国,就像是一个已经身受重伤的巨人,每一次奋起反扑,都是在加剧己身的伤势。若不能获得相应的战果,就是加速走向死亡。
他绝不能放走眼前这支军队!
残酷的夜色里,涉山像一只沉默的恶兽。已经吞噬了很多条人命,还将吞噬更多。
高举经纬旗、气势如虹的齐军,无疑是这座大夏名山上占尽优势的一方。
欧阳永离阵突出,谢宝树无法独立掌控三万余人的兵阵,只能大略把握方向,兵煞之龙完全是沿着既有惯性在上冲——但这便已经足够。
夏军根本无力阻击。
甚至脱身不得!
心中有千念万念,做出决定只在一瞬之间。
太寅手握山河万里旗,长发飘散在空中。本已经腾空的身形忽地落下,单手一插,将大夏国旗插在了山巅上!
朔风呼啸,大旗猎猎。
他不走!
他立在这涉山之巅,怒视如潮涌来的齐军,怒视那神而明之的欧阳永。
“我承诺!”
他算得上英俊的脸,此刻全部被一种炙热的情绪所铺满。
很难形容那是什么。
但他的声音在长夜里如此清晰,每一个字都倾注着坚决的力量。
他饱含情感地嘶吼起来:“我的兄弟姐妹,战友袍泽!我太寅以太氏之家名,向你们承诺!
我承诺你们的死,都会体现应有的价值!
我承诺你们的牺牲,不会毫无意义!
我承诺今日这一战,将被大夏的历史所铭记!”
他的血液在激荡,他的道元疯狂冲撞。
他如是嘶吼着——
“国仇家恨在此还报,把你们的力量……借给我!”
在这样的嘶吼声中,一只殷红如血的八角阵盘,由虚凝实,悬在他的心口前。
心脏部位飞出一滴心间血,落在这只形态奇异的八角阵盘上,刹那间红芒怒放,似血琥珀般。
此盘所复刻之阵,名为!
大楚帝国有一门皇朝禁术,名为沸血燃魂。
太寅便从此术中获得灵感,搭建了这门阵法的骨架。在叔爷太华真人的帮助下,得以补完。因为太过暴烈凶险,而从未真正应用过。
此阵燃烧的是血气,燃烧的亦是兵煞。
此时此刻,涉山山道中间,有一团聚拢的、形如巨大刺猬的兵煞。那是刘羽恩所部结成的钢背阵,已经被齐军兵煞所吞噬。
所剩不多的残部,在齐军的兵煞浓云中做最后的挣扎——也很快就平息了。
从始至终,刘羽恩没有对太寅的命令表现出一丝迟疑,让他填死山道,他就毫不犹豫以身填之。没有让他走,他就未移动一步。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悍不畏死?但钢背阵形成的同时,就已经拒绝了士卒的分离。
所有三千夏军将士,捆绑在一起,一同沉寂在齐军兵潮中。
而率部结成弦刀阵的宋学武,整个人在瞬间燃起了血焰。
万合沸血阵对士卒的要求非常低,因为只需要士卒提供血气力量,而无需做别的努力。
气血如柴薪,熊熊而燃,宋学武所控制的兵煞,他的血气,他的道元,他的所有力量,全都向山巅上的太寅聚集。
红光飞血像一条条血色丝带,瞬间连接到了山巅,涌入太寅身前的血色阵盘。
远远看过来,像是那一面代表大夏帝国的万里山河旗,已经被鲜血染透,于是万千血光飘丝缕,飞荡在雄峻的涉山!
因为太过痛苦,宋学武的面容都已经扭曲,完全不能够再看出本貌。但他却大声地吼道:“将军!我宋学武的名字,可会留在史书上啊?!”
整个弦刀阵都燃烧了起来。
军阵中是一声混着一声的怒吼。
“我李阿牛!”
“我魏国忠!”
“我杜隆!”
……
三千个此起彼伏的声音,是千声,又如一声,明明如此嘈杂,却又如此齐整。随着整个弦刀阵的燃烧,一齐炸响!
又一齐,湮灭了。
领军在群山之坳的吴玉明,先是受命率部轰山,后来又接到命令撤退——按照旗令,他所部要等到第二批次,撤退的同时,要做好阻击敌军的准备。
才能平平如他,是拼了老命才做到太寅的要求。
而此时,太寅又改了命令要在涉山死战!
他反倒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担心……自己做不到太寅将军的要求了!
赴死而已,哪里谈得上一个“难”字?
“将军,老吴先走一步,来世还要在你麾下……打痛快仗!”
午阳城一战,真是畅快啊……
怒吼声中,吴玉明亦是点燃了兵煞,沸腾了血气。这兵煞如油锅,被一点火星子所引燃,顷刻血气烧成燎原火。
涉山之巅发生的变化,当然不可能避过齐人的眼睛。
万合沸血阵所引发的动静,更是堪称壮烈!
无边血气力量,咆哮着涌出,拦截在突进的欧阳永之前。
他有些惊讶,但仅止于惊讶。
这些力量虽然浩瀚,但驳杂不纯……只能稍稍迟滞他的速度,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甚至于他若是肯多损耗一些力量,这点迟滞也是不存在的。
但他毕竟是容国的国相,受征召才来此——阳国覆灭之后,容国较之以往,也更不自由。星月原之战年轻天骄林羡被征召,伐夏之战不仅国相都要出战,还要派出军队。
当然,齐国给予参战诸国的待遇向来优厚,追随齐国征伐,也是很多东域小国积累国家资源的重要渠道。
只不过于此刻的欧阳永而言,身在齐军之列,却非齐人。争功时自是要争,此时军功已经到手,搏命却是不必。
少一些损耗,就是为容国多挣一些资源。
“冥顽不灵!我当掌毙小儿辈!”他如是喝道,大袖飘飘,踏山登岳。
气虽煊赫,势也无匹,却是且战且行。
作为这支齐军的统帅,谢宝树此刻终于露头,他飞在军阵上空,长发乱舞,以狂歌神通,加持儒心正言,予以‘警示’——
“太寅,毋以虚名杀好汉!现在停下,还能保全士卒性命。我可以做主,保你不死!保你太氏富贵!”
儒心正言乃正统儒门道术,号称持心问道,警醒迷途,是为音杀移心之法。谢宝树以狂歌神通催之,威能不容小觑。
但万里山河旗下,太寅不发一言。
他甚至没有给谢宝树一个眼神。
他带来涉山的夏军将士,有一万零三百七十二人。
这些人,全部都系上了身家性命,相信他的决策,随他而战。
这些他应当为之负责的袍泽,在万合沸血阵中的声音,一个个的声音……他全都听到了。
泪水还未来得及涌现,就已经被他逼退。
因为此刻他需要更清晰的眼睛!
他以前所未有的认真,重新注视着此方天地。
一切人和事,都变得很缓慢……
强大的齐军,壮烈的夏军,山风明月,长夜土石。
他依然与大步登山的欧阳永对视,依然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强大,可是他的神魂,已经不再摇动!
万合沸血阵传来源源不断的力量,每一份力量,都代表一个死去的战士。
这些力量支撑着他,令他得以站稳,让他有面对敌人的资格。
他看得清一切!
世间一切,都有痕迹。
大到山川河流,小到草木蚊蝇。
如风过境,似水流经。
叶子的脉络,蝶舞的轨迹……乃至于你爱一个人、恨一个人、期待一个人、厌倦一个人,如此产生的种种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