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乎奚孟府有一桩隐秘,几乎从来不会有人公开讨论。
但此刻身在宝华宫里的,都是夏国最高层,自然都是知晓的……
奚孟府当年出生的时候,脚有六趾,被他的亲生父母视为畸形怪物,直接扔进了河里。。。
正好被一个船家救起。
那船家是个鳏夫,一辈子独自在船上过活,也不计较什么闲言碎语,便收养了他。
可惜好景不长,在他长到七岁的时候。
有一天叫船上的客人看到了他的六趾,以为是妖怪血脉,要将他绑了去喂凶兽。
船家来拦,竟被活活打死。
他趁乱跳到河里逃走,然后跑去报了官。
打死船家的人说自己是为除妖,庇护妖族的人死不足惜。
那时候还叫奚三儿的孩子,把自己在堂上脱得赤条条的,问在场那些大人,自己哪里是妖?
那个官儿倒是个明理的,判了那杀人者一个明正典刑。
可怎么处理奚三儿,却是犯了难。
船家已经没了。
千辛万苦寻到他的生父,可对方坚决不承认自己生了这么个东西。
那官儿没法子,便自己养了这孩子,算是收个家仆。
但这日子也没有过多久。
等到奚三儿九岁的时候……县衙失火,那官儿一家都被烧死。
独独这个奚三儿当时在外采买,逃过一劫。
有人说他是天煞灾星,所有与他亲近的人都不得好死。有人说那官儿一家就是他烧死的,他心中藏着恨呢,不想做家仆,想要做那个官员的儿子……
有人抓了他问罪,但怎么也查不出罪证来,只好放掉。
就这样他再一次没了家。
而这一次再没有人敢收养他。
这事情不知怎么的叫当时的夏襄帝知晓了,亲自批示下来,将这孩子送进国学院。
说“国有其孤,国养之”。
奚三儿读了书,给自己取名字叫奚孟府。他认为自己是有家的,他是那个家的长子,所以叫“孟”,但他又是没有家的,那个鳏夫一辈子都生活在船上,所以他又取了一个“府”字。希望有自己的家。
后来有一回,夏襄帝驾临国学院,一时兴起要考考学子的学问。
教习一共选出了六个学生,送到皇帝面前,其中并没有成绩最好的奚孟府。
这当中的原因,奚孟府自是明白。
国学院是一个读书人聚集的地方,但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能够明事理。
“怪异”本身即是一种罪责。
他也早已习惯。
但夏襄帝说,教习选的不作数,他不要看编织出来的花团锦簇,要看自己生长出来的荆棘野草。叫人拿来名册,蒙上随行皇子的眼睛,叫小皇子随机圈选。
小皇子握笔圈墨,如此选出了七个学生。
夏襄帝亲自考过之后,非常高兴,因为有一个学生表现太好。
他拍着这个学生的肩膀说,你是我夏国的良才。
这个学生跪下来问皇帝——“您知道我脚上有六趾吗?”
夏襄帝愣了一下,说:“知道啊,所以你有什么特别的能力要向朕展示吗?”
这个学生自然就是奚孟府。
陈年旧事自可不提。
但柳希夷今日竟出“六趾贼”之语,毫无疑问是对奚孟府莫大的羞辱。是对其人道德乃至人格上的巨大贬低!
是以本来很有一些文武大臣要附和柳希夷的,一时也都缄默了。
不敢再说话。
第二阶丹陛右侧的王座之上,岷王虞礼阳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毕竟他就是带着五位真人围攻姜梦熊,最后无功而返,还折损了阵道名家太华的那位真君……
奚孟府所陈说的事情,句句都像是在揭他的短。
至于什么六趾贼,什么奚孟府不能言的痛……倒是无关紧要的。
左侧王座上的武王姒骄,则一直闭目不语,早已不知神游何处。
最高阶的龙椅之上,夏天子端坐着,静静地观察着满朝文武,一如过往那么多年岁月。只看,不说。
而御座后垂下的珠帘里,陡然响起一个威严的女声:“柳国相,你失态了!”
柳希夷脾气虽然火爆,对太后却是极尊重的,尤其此刻他其实也自知失言。对着丹陛之上拱了拱手,便退回到自己所站的位置。
此时只剩奚孟府独自站在大殿中间,穹顶明珠映照的人影,垂贴在地面,仿佛一个已经放弃挣扎的魂灵。他一时并没有说话。
关于当年与先帝相处的细节,他当然记得更多。
比如当时随行先帝的那位皇子,就是后来在境内围堵重玄褚良时被割寿刀斩碎的夏三皇子。
比如他当时其实回了一句话,说:“我特别努力。”
而夏襄帝说:“这就是最特别的能力。”
比如……那天晚上回去,他蒙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了好久。
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说。
夏太后的声音又道:“去年剑锋山的决策,是哀家和众卿一起做出,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在当时最恰当的决定,拉长了时间之后,在今日变得不妥。可若是能够撑过这一劫,时间再拉长十年百年,或许又是对的。谁有洞穿未来的眼睛呢?先贤卜廉亦有远古之谬,咱们不必翻旧账了。”
她并不缺乏承认错误的勇气,可是她不能够承认错误。
因为这件“错误”的主导,乃是虞礼阳。
是虞礼阳反攻剑锋山失败,是虞礼阳被姜梦熊击退。在以众击寡的局势里,虞礼阳甚至没能护住太华!
打不过姜梦熊不是错误,但对局势的不清醒、对实力的误判,虞礼阳难辞其咎!
可是……
岷王虞礼阳是在神武十七年成就的真君,长久以来,一直被视为神武年代夏国崛起的希望——一个国家还能够有新生的真君成长起来,如何不是兴盛的证明?
他一度给了夏国人太多信心和勇气,本身亦是夏国唯二的衍道真君,是抵抗强齐的根本。
此时如何能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再来怪责这撑天的柱石呢?
夏太后的声音是动听而亲切的,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威严都深蕴其间。多少年来,总是能给人以一种内心安定的力量。
她用这样一番话,为剑锋山的事情盖棺定论。
然后又道:“和谈自是不可能的。非是哀家不舍得社稷,先帝留下的基业,哀家替他守了三十二年,九泉之下若能相见,也并不愧对与他。但众卿家不妨想一想,那姜述是何等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