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七树曾说——“以后挂在这树上的,有可能是我,也可能是我的孩子。”
他那时大概想说的是……他和青花的孩子。
姜望在此时此刻,又想起了当初在燕巢,青七树轻轻碰在他脸上的那一拳。
那个叫他“张先生”,把他的胡乱指教当成绝世宝典,一心想跟青花搞相好的青七树……难道应该是龙神控制下的样子,永远生活在暴虐与杀戮之中么?
他的头颅难道应该悬在树上,成为树的养分?
他的亲友族人也和他一样,永远不能去看一看世界的尽头?
最后,“张先生”只是看着观衍道:“前辈你的战斗,是更为艰难的战斗,还请全心战斗,不必考虑这边。在我剑折之前,燕枭绝不会影响到你,只会一直让龙神失血……这是我的承诺。”
他不由得伸出手来,伸到观衍面前:“让我们一起完成这件伟大的事情,在这遥远星穹,在这或许无人知晓的地方。”
“好。”观衍笑得温润,伸手与他交握:“便在这遥远星穹,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
在茫茫宇宙中,何物不似尘埃?
在无穷的空间和无穷的时间里,森海源界的确是无人知晓的遥远之地。
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故事、付出什么牺牲,有多么耀眼的表现,都注定缄默在宇宙中,寂寞得没有回响……
是宇宙中无声的尘。
万古以来有人求利,有人求名。
为取眼前三分利,敢将头颅悬腰带。
为搏世人一声彩,敢行刀尖踏火海。
然而在森海源界这样的地方。
没有掌声,无人喝彩。
哪怕再伟大的征程,也只能悄然落幕。
开始和结束,都是寂寞的。
求利不见利,求名不知名。
然而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
悬空寺五百年悟性第一的观衍,坚决留在这里,此生终不成佛。
青史第一内府的姜望,放弃星月原战场上的功勋,单剑独赴。
五百年前现世最顶级的天骄,和五百年后现世最顶级的天骄……
两人决定联手在这无人知晓之地,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对抗试图掌控宇宙星辰的恐怖存在。
一者为情,一者为信。
同时也都有,对森海源界万万生灵的悲悯。
森海圣族无人称颂观衍之名,除了小烦婆婆青花青八枝等人,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会记得,姜望曾来过。
但他们仍然决定这样做。
观衍已经独自战斗了五百三十七年。
今日姜望……参战!
两人立在巨大的朽木之墙前,默默等待时机的出现。
彻底朽败的腐木,没有任何生机可言,但也还没有混于泥土。若腐木亦有灵,却也不知它是在坚持什么。
姜望一边探索内府,一边等待——他总归是不愿错过时间的,因为那些沉重的往事太紧迫。
观衍说话,他就说话。观衍不说话,他就修行。
而观衍更多的精力,也在此方世界的世界本源中,在那尊龙神身上。
两人一直等到天光褪色,整个世界彻底暗了下来。
森海源界的黑夜是恐怖的。
“夜之侵袭”自发动之日起,就从未停止作恶。
此界若能有冤魂,晚风吹过,应当全是鬼哭。可惜连鬼哭也不存在,即便有冤魂,也该被燕枭吞吃了……
混沌入侵并不能干扰正在等待的两人。
姜望手上的那圈星环,散发隐隐的光,保护着他不被夜之侵袭所扰。神龙木所制的剑鞘,也流转着微光,似在驱逐什么,一如点燃的神龙香——先前倒是不知还有此等妙处。
观衍赞道:“观鞘可知剑,你的剑是越养越好了。”
对自身的赞美,姜望有时还会羞涩。但对佩剑的赞美,他却全盘收下,因为他的确很得意:“它确实陪伴了我很久,是对我来说最好的兵器,更是我心爱之物。”
廉雀所专门定制的养剑法的确好用,而他成就天府后,以五神通之光来养剑,对长相思的灵性助益更是非凡。
大凡世间名器,都是伴主而生灵。在漫长的相处中,孕育出无与伦比的默契,和与身相合的灵性。
哪怕是绝世真君所用的兵器,若是没能到达那传说中的“灵性化生”之阶,一旦离了原主,也都要从头再来。
若是离开了姜梦熊,哪怕是齐国的名器谱,也很难再把覆军杀将排在第一。
之所以说“灵性化生”是传说,自是因为古今罕见。
总之再强的兵器,也须倚仗修者的发挥。所以各国名器谱,往往排的是强者的实力,而非兵器本身。
对于姜望的称赞,长相思在鞘中还以一声轻吟,似在应和。
极轻的剑鸣声,显得这个夜晚更寂寞了。
但姜望和观衍,都是习惯了寂寞的人。
“姜小友,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呢?”观衍仰望着一无所有的夜空,忽然问道。
姜望愣了一下,才道:“我不太知道……”
“不知道,就是有。”观衍轻声说。
“或许吧,我不曾自问过。”姜望垂着眼睛道:“人心只有一颗,容不下太多事情。”
观衍一直都知道,这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有着非常沉重的心事,未及弱冠之肩,负有万钧。
但他并没有试图去开解,只是自顾自地道:“喜欢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呢。你在一片很黑很黑的夜里行走,你看着眼前,好像一无所有。但如果心里有一个人在,就什么都存在了。”
五百年望月,都是在望“小烦”。
他们身在一界,却不能相见,只能相瞒。
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拥有一切。
“那真是很好的。”姜望只这么说了一句,便不再说话。
把那句“但我不能”,留在了心里。
森海源界的恐怖夜晚,丝毫不能侵扰此刻的他们。
两个人各自沉默,蓄养精神……
等待最后的时刻。
……
……
神荫之地,那座很有些年月的书屋里。
白发苍苍的老妪,静静在看一本书。
书名是《灵丝花种植八法》。
作者佚名。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的每一本书,她都看过无数遍。
记得每一个字、每一个折痕。
但她还是时常会来这里读书。
观衍的故事,她不能和任何族人分享。
她少女怀春的年月,也已沉默在时光中。
那个俊朗和尚的痕迹其实无处不在,在那条清溪,在那座花圃,在她的心里……他改变了整个森海圣族的走向。修改了过去,也改变了未来……但她只能宣之以龙神的意旨。
他处处存在,但她只能当做不在。
唯独在这间书屋里,有一种隐秘的默契存在。
她翻阅过每一本古籍,想象着那人当初留下这些内容,是借鉴了什么、修改了什么。又编造了什么,或者想对她说些什么……
这样就仿佛在与那人对话——
以读者和作者的身份,穿越时光和生死,静默地交流。
比如这本《灵丝花种植八法》,在第十三页第九列,和第十九页第四列,以及第二十二页第六第七列……都写着同样的两个蝇头小字——
“小烦”。
她是在他离开很多年以后,才发现的这些。
这些隐藏在细微角落里的浪漫,支撑着她走过人生。
一直到今天啦。
今天她已皱纹深深、白发苍苍。
但今天的她坐在这里,翻看这本书,翻看那几个小字,仍像第一次看到那样,眼里放光,内心柔软。
她悄悄的心事无人知晓,他们的浪漫深藏其中。
她享受这种时刻……
当然人生难有享受。
青之圣女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她倚在门边,看着那白发老妪,看着她如往常一般看书。
那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纸张,竟然有一种抚摸情人脸颊的温柔。
“祭司大人……”她张口道。
老祭司不舍地从书本上挪开目光,看向青之圣女,满是慈和:“怎么了,青花?”
若是姜望在此,就能发现,相较于当日,现在的青花憔悴了太多。
往日充满了“生”的力量,现在生机仍在,眉眼之间却尽是疲惫,眼睛微红。
“我很困惑。”青花说。
“孩子,你困惑于什么?”小烦婆婆问。
青花伸出手指,轻轻滑过旁边的书架,目光上下梭巡,似乎想寻一本看得进去的书、让她宁静的书。
但却很难为哪一本停留。
“为什么龙神使者已经杀死了燕枭。燕枭却又再出现?”她问道。
“因为……”
小烦婆婆刚一开口,就被打断。
好像青花根本不需要回答,她已经有她的答案。
“是不是世间的恶,根本没能根除?”青花这样说着,扭过头,盈着血丝的眼睛,看着老妪皱纹横生的脸:“是不是因为我们……罪孽深重!”
小烦婆婆眉头蹙起:“为什么这么说,你私下接触了什么?”
这个问题实在没有问的必要。
青之圣女能接触到的,自然是“龙神”。
但小烦婆婆舍不得。
青花闭上了眼睛,似乎很是痛苦:“我最近常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小烦婆婆道:“有白天就有黑夜,有善就有恶。世间之恶,是无法根除的。但世间之善,也不会消失。昨日之燕枭已死,今日之燕枭再生。但昨日能杀它,明日也能再杀它。”
她叹了一口气:“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再听神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