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肥并不是真的不怕疼,不是真的不知死。只是恶报神通的强大,让他长久以来,根本未曾遭遇过这样的对手。
几乎所有的对手,在知晓他的恶报神通之后,对他都是能避则避,能逃则逃。
哪有一言不合就真的同归于尽的?
他所见到的同归于尽,都是走到末路之后的疯狂。没有谁在还有机会的情况下,愿意以命相换。
所以当他的左腿被切掉,他还在大笑。
当他的腹部被贯穿,他就放松了刀势桎梏,下意识地想给姜望逃离的机会。
而当姜望的长剑继续切割,他笑不出来了!
被分割在战场另外两处的燕子和李瘦,同样心生惊悚,可一时却根本援之不及。
他们之前退得太远了!
在掌风和刀芒的围绕下,此时的姜望与郑肥如此贴近。
两人几乎是贴面而立,四目相对。
姜望在郑肥的眼睛里看到了困惑和痛苦,郑肥在姜望的眼睛里,却只看到了宁定。静水流深的宁定!
所有的痛苦、纠结、思考,都深藏水底,这个年轻人做出了决定就绝不回头。
郑肥瞪着眼睛,张开大手,抓向姜望的肩膀,想要阻止此人的疯狂。而姜望握剑的手,却再次使劲!
姜望自己的嘴角都忍不住溢出鲜血来,郑肥更是被鲜血糊了半张脸。
而锐利的剑气在郑肥体内疯狂窜动,疾如电转,汇成剑形,直破五府海,剑刺天地孤岛!
轰隆隆!
恐怖的剑气在五府海中啸成龙卷,直接撞向郑肥的天地孤岛,五府海骤生狂澜,一时无法停歇!
“我要死了!”道元一时混乱的郑肥,失声道。
姜望都把剑斩进了他的五府海,俨然是要杀他于此。
难道这人不知道,恶报神通的反击之下,他不死也要重伤吗?现场还有另外两大人魔,重创与身死有什么区别?
真是疯了!
但姜望之后怎么样,郑肥一时无法去想。他只想到……他好像现在就要死了!
所以他的声音,竟然带了一丝呜咽。
那是孩童对危险的恐惧。
他爱玩,他不想死。
姜望面无表情。
行着看似疯狂之事,心中却是冷静清晰的计算。
这些人其实并未想错,他当然不会与郑肥同归于尽。
郑肥何人?怎配得上他姜望同归!
人魔之恶是事实,人魔之强亦是事实。
哪怕他看起来架势再凶狠,动作再果决。
也只不过是为了战胜这些强大对手,所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战斗至此刻,他早已察觉到,恶报神通的反击,有两个表现。一则是在相应的位置发生,二则反击的伤害与遭受的伤害对应,但最终造成的伤害,也跟受术者本身的防御有关。
根据之前的试探可以得出,在这一战里,郑肥的恶报神通条件尚未完全达成。恶报神通的反击伤害,低于他对郑肥造成的伤害。
但有“肉甲”在,郑肥肉身的防御惊人,最终两人受到的伤害或许是可以持平的。
也就是说,哪怕恶报神通还未完全达成条件,杀死郑肥的同时,也很有可能杀死自己。
以残腿换郑肥一条腿,是战斗利益最大化的考量,相当于他用一条腿,换了李瘦郑肥两条腿……同时也是再一次试探恶报,获取对此神通的“知见”。
在确信自己已经了解到恶报神通的反击幅度和范围之后,他果断一剑穿腹!
穿腹不是目的,逃离郑肥的钳制也不是目的,因为郑肥这次能在李瘦的帮助下困锁他,那么下一次也同样可以,届时他未必还能有拼命的机会。
他的目的,是郑肥的天地孤岛!
这是灵光一现的战斗选择。
他自忖身上任何一个肉身部位,都不可能比有肉甲庇护的郑肥更坚韧。
但在修行者的体系之中,他的天地孤岛,稳固非常。
这得益于他强大的天地门,和在森海源界得到的本源加持。
作为修者推开天地门之后的天地反馈,天地孤岛镇压五府海,承歇腾龙道脉,重要性毋庸置疑。
郑肥已是外楼境界,道脉腾龙已游入藏星海,但天地孤岛对五府海的镇压作用,却仍存在。
与此同时,姜望五座内府皆有神通种子,有五神通之光照耀,五府海也远比郑肥更平静。云顶仙宫虽然较以前更为破败,也同样能够帮忙镇压五府海。
基于这些考虑,他才选择剑气直贯五府海!
就是要杀得郑肥天地孤岛崩溃、五府海动摇,杀破他的胆,而又最大程度上保留自己的战力。
但在外人看来,他这一系列动作,是真的狠了心,要跟郑肥同归于尽。
都已经杀入五府海,攻击天地孤岛了,杀心之烈,更复何加?!
燕子惊骇莫名,感觉遇到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人魔是不惜别人的命,这人是不惜自己的命。她无法想象,若是自己处在郑肥的状态,能够如何应对。
而心急如焚的李老四,做出了更直接的选择。
这个一天到晚应声虫一样,只会跟在郑肥身后“就是就是”的家伙。这个在战斗中异常警觉,始终跟姜望保持足够距离的家伙。
看着在姜望剑下战栗恐惧的郑肥,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仓促之下来不及靠近战团,直接反手一爪,穿入自己的胸膛,竟抓住那跳动着的心脏。
“痛啊三哥!”
他这样喊着,一把将这颗心脏捏爆!
正在摧残郑肥天地孤岛的姜望,浑身一震,当即一口鲜血,喷在了郑肥的脸上。
他的确不曾料想到,李瘦对郑肥有这样深的感情。
谁能想到,无恶不作,疯疯癫癫的两个人,竟然也有“感情”存在?
毫无人性可言的两个人,竟然表现出了人性的一面。
就在刚才,他的心脏是真的碎裂了!
完全是用道元在强行聚拢,才能勉强维持血液的运行……若不能及时治疗,很快就会崩溃。
同归神通同样没有满足全部施放条件,反击幅度大不匹配。所以姜望受伤如此,李瘦自己受的伤只会更重!
李瘦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救郑肥!
姜望一把推开五府海仍在动荡不休的郑肥,顺势抽出长剑,拖着一条断腿,洒落一片鲜血,踏青云又扑向了李瘦。
李瘦对郑肥感情如此之深,他决定成全!
或许有人能从李瘦身上看到人性的光辉,但姜望看到的是机会。
杀郑肥本就是假象,他只是要暂时废掉郑肥,同时在这个空档里,觅机搏杀手段层出不穷的燕子。
而李瘦拼死相救郑肥,给他造成重创的同时,也让战局进一步演变。
他果断做了选择。
这一记反扑太突然,太坚决。
快到让旁观的林羡都反应不过来,正在战局中的燕子也追之不及!
上一刻还气势凶狠地要与郑肥同归于尽,剑贯郑肥之腹,下一刻就果断推开郑肥,反扑李瘦!
他的心脏都碎了,他嘴里还在溢血,他断了一条腿……但疾飞在空中,却像青鸟一样自由!
自由也自我。
而刚刚亲手捏爆了自己的心脏,整个人都因为痛苦蜷成一团的李瘦,才惊觉风声袭来,整个人迅速腾身——
就已经被一柄长剑,自天灵贯入,一路毫无阻碍地刺到底!
轰!轰!
星楼碎灭,五府崩塌,通天宫顷刻如泥沙!
人魔第四削肉人魔,以一种谁也没能想到的方式,就这么轻易地死去了!
而姜望整个人也骤然翻倒,如折翼之鸟,跌向地面。
一阵剧痛自天灵袭来,直冲脊柱,遍传全身,痛得他几乎张口欲嚎,他却死死忍住。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郑肥和李瘦早已服下了平衡之血,现在看来,双方的神通已经有一定程度上的共通,李瘦身上亦有了部分恶报神通的效果。
但不幸中的万幸在于……
他曾因一念之仁,救了封家唯一的血脉,让郑肥和李瘦的平衡之血,未能彻底圆满。
李瘦身上“平衡”而得的恶报效果,终不能与真正的恶报相比。
在即将跌落地面之时,姜望悬停下来。
在距离地面不过三尺远的位置,骤然翻身而起,目光平静地,直视那正在赶来的燕子!
“呼,呼!”
姜望喘着粗气。
他身上处处是伤,残躯衰气,血污遮面。
他的剑仙人之态不知消解在何时,或许是在与郑肥贴身时,或许是在剑贯李瘦天灵时?
他看起来虚弱得可以被任何人轻易杀死……
好像一根稻草就可以将他击倒,一阵风就能让他永眠。
但他这一个眼神,生生将揭面人魔逼停!
恍惚在这一刻,燕子才意识到,面前这个剧烈喘息着的伤者……
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单薄少年。
而是剑屠桓涛李瘦两大人魔的真正强者!
四大人魔已去其二,她和万恶人魔,还有没有可能杀死此人?
燕子悬停在空中,不由得看向了郑肥。
痴肥的胖汉正站在地上,他的天地孤岛几乎被一剑斩碎,五府海犹在动荡不休,被姜望一掌推开之后,他落回地面,摇晃了一阵才站稳。
此时正愣愣看着李瘦。
或者说,李瘦的尸体。
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附和他说的每一句话,对他言听计从,很少顶嘴……既是跟屁虫也是应声虫的李瘦,就这么死了。
连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
碎心来救郑肥时,那一句“痛啊三哥!”,竟然就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永无它言。
为了救下郑肥,他以近乎自杀的方式发动同归,阻止姜望。
这直接导致了他的虚弱,从而给了姜望一剑贯杀的机会。
这个从来没什么主见的瘦子,显现主见的时候,竟是在此刻。
郑肥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但一个字也没挤出来。
很少有人知道,李瘦真的是他的弟弟。
不是什么郑老三李老四这种人魔间的排序,而是真正存在着血缘关系。
他们一母同胞,血脉相连。
他们的父亲,早年是个书生,但读书不行,读了几年就被退学。跑去做生意,做什么都亏本。后来沉迷赌博,又败光了家产。
每日扑在赌桌上,从赌桌上下来,就泡进酒坛子里。
他们的母亲,也常常丢下他们不管,在外与人有奸情。
父亲家在当地有较强的宗族势力。母亲与人私通的事情暴露后,奸夫被浸了猪笼。
因为他和李瘦都还小,需要照顾,母亲才得以活命。
宗族需要人丁,父亲也开口原谅。
但父亲说是原谅,却更像是为了保住一个提供赌资的长工。
自此以后,成日虐打妻儿。
稍不顺意,就拳打脚踢。打“**”,打“野种”——他怀疑李瘦是那个奸夫的种。
他的母亲不堪折磨,在一个早晨,给他们兄弟做了饭之后,就跳进了河里。
郑肥还记得,那天早上吃的是红烧肉,美好得像过年一样。母亲说,以后长大了要多挣钱,就可以天天吃红烧肉。
走出门后,再回来,已是裹在草席里。
年幼的他,并不知道死亡的意义。只是自此以后,他们兄弟两个,便跟着父亲过日子。
母亲的死,像是一块石头掉进水中,激起了片刻的涟漪,但很快就恢复原貌,什么变化也没发生。
父亲没有改变,反而变本加厉,有时候想起来了,就弄两个馒头回来,想不起来,就让他们饿着。常常把年幼的李瘦打得遍体鳞伤。
他总是去邻居家讨饭吃,后来邻居看到他们就关门。
他不知道李瘦到底是谁的“种”,他只知道李瘦是弟弟。
他不敢拦暴躁的父亲,只知道在弟弟挨打的时候,扑上去用身体挡住。
“打我,打我,父亲打我吧!我不怕疼。我真的不怕,哈哈哈!”
他每次都这么笑,他记得父亲以前很喜欢看他笑,说胖嘟嘟的,很可爱,笑起来像个肉包子。
但他的父亲……
就真的两个孩子一起打。
用拳头,用鞋底,用棍子……
这个是不孝子,那个是野种。全都是那贱妇留下来害人的孽障。不然他天生大才,怎么会醉倒酒瓮,如何会时运不济。
直到九岁那年……
他笑着捅破了父亲的喉咙,而那把剪刀,是弟弟递给他的。
他们逃离了那个地方。
后来很多年,他始终忘不了父亲当时的眼神。是仇恨、是痛苦、是怨毒,还是别的什么鬼东西。
总是一直看着他。
他不怕。
他不怕疼,不怕死,不怕父亲,什么都不怕。
他还是跟着父亲姓郑,弟弟则跟着母亲姓李。
多少年了?
这个跟屁虫黏在身边多少年了?一起走了好远的路,做了好多的事情,玩耍了好久……
郑肥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什么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