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者,世尊有教无类,所求众生平等。”
姜望叹道:“我所见者,是观衍前辈。”
观衍前辈的慈悲,姜望是早有所知的。
只是森海源界那里,森海圣族毕竟也是人族一类,不免叫人移情。
此世的生灵连个人形都没有,尽都类兽。兼又污浊恶臭,浑噩凶戾。
观衍前辈仍然尽心尽力,慈悲不减。可见其心,不囿于种属。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到此地生灵动人的瞬间,他们也有沥血喂子,有同行风雨、共克艰危,有夫死妻悲而竟同归……”观衍温声道:“你来路过一眼,只看到他们蠕动于腐泥,看到他们贪婪、丑陋、恶臭的一面,无法有所感受,也是人之常情。”
他摇了摇头:“世尊太远,此世太近。”
世尊的爱,是一视同仁的爱。贪婪、丑陋、恶臭,祂仍然会给予帮助和爱。
观衍的爱,是看到这个世界的生灵,还有闪耀的光辉,还有挣扎的力量。是看到这个世界还有救,他才愿意救这个世界。
所以他说他离世尊还很远,但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离他却很近。此间苦厄被他看在眼中,令他无法忽视,不能放弃。
姜望感慨道:“是所谓‘君子远庖厨’。”
观衍道:“而佛陀禁荤腥。”
“你们在说些什么,怎么我听不懂?”小烦婆婆问。
观衍笑道:“在说修行。”
“好哇,和尚。”小烦婆婆嗔道:“你说我不懂修行。”
观衍早就还俗,但私下相处的时候,她还是习惯叫‘和尚’。
“和尚不懂含沙射影,和尚心口如一。”观衍身披月白长衫,笑容皎洁:“君子远庖厨,因其恻隐。修佛禁荤腥,是恻隐更深。其实都是人性之善,倒也不分高低,分的是修行——”
他笑着忽叹:“小烦,你说悬空寺若有难,我当救不当救?”
“没有什么当与不当。”小烦婆婆道:“你若记得谁,也有余力,你就去救。若已经没有你记得的人,或力有不逮,便叫他们因果自负。僧衣你也还了,金身你也送了,于他们并无亏欠。”
观衍又看向姜望:“你说呢?”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按理说不必。因为前辈您已经还俗,之前与悬空寺的因果,也都已结清——但我想前辈还是会忍不住的。”
观衍叹了一声:“这就是人心。”
姜望沉默片刻,又看向山外,语气轻松:“这恶浊界的生灵,竟是什么属类?”
观衍道:“你小烦婆婆叫他们‘浊灵’,但我想他们自己会给自己取名字的。”
“文字已经湮灭,但还会再诞生。智识已经蒙昧,但还能再洞明。”姜望笑道:“我期待此界万物复苏的那一天。”
“到时你再来作客。”观衍说。
姜望又待了一阵,闲叙许多,便辞别二老,自归现世。
“小姜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小烦婆婆取出那青羊天契,细细把玩,爱不释手,只觉丑得可爱。
观衍只笑了笑:“他是很重感情的。往前不得闲,也常寄书信。如今已证绝巅,百无禁忌,便来看你。你还多心。”
小烦白了他一眼:“我这不是怕孩子大了,有什么事藏在心里,不好意思说吗?”
“你当他还是森海源界里的小孩子。”观衍笑道:“镇河真君的名头,可是诸天万界都传遍。你忘了咱们之前待过的那个世界?都自发奉神了,说他剑压万界,所向无敌,说什么时间长河也是河……那十万神仙业灵图,把他列在祀位正中。”
如今的姜望,确实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小烦也就轻轻揭过,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他就绝巅了。”
观衍这时才不笑了,抬眼眺看天外:“时间过得不快,是他急着赶路,走得很快。”
……
……
观衍是‘观’字辈弟子中,最晚入门,年纪最小,但悟性最高的那一个。
他的师父是止相——亦即他请姜望还僧衣于悬空寺时,用五百年功德为悬空寺留的那尊金身。
止相当年不幸身死,死前托付同门止休来看顾这个弟子。
但止休不久之后也死了,是当时的悬空寺方丈止念,亲自看顾。
观衍昔日在悬空寺的地位,同方丈的亲传弟子也没有差别了,本就是作为方丈来培养的。只是后来失落秘境,一去不返。
大名鼎鼎的凶菩萨止恶,正是他的师叔。
两人只差一辈,都是寺中重要人物,人生有很多的交集。
观衍还俗之时,也是止恶正式出关那一天,“出关”就是为了替他说话。
姜望这次远赴天外,其实也是想问问观衍前辈,他的那位师叔,悬空寺的凶菩萨,是否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有没有可能是平等国的神侠。
观衍的他心通虽然不会对他使用,但一张青羊天契,就足够说明太多。
只是观衍不愿意讲。不愿讲悬空寺的任何事情。
因为他离世尊很远,离悬空寺却很近。
观衍前辈说得对,人必有私。
姜望便什么也没有再说。
……
对付七恨、寻找白骨、揪出神侠,都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
就像同重玄胜所说的那样,姜望保持了耐心。
他缓慢地往前走,能推进一点是一点,并不为一些无用的辛苦而烦恼——此路不通,恰恰说明路在别处。排除错误答案,也是在靠近正确的路上。
现在反倒是那位仙帝之师的话,令他挂牵。
一位当世绝巅的遗忘,是相当严重的问题。
但不管自己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既然与仙有关,总得先将仙龙法相修回巅峰。
甚而,修成法身。
很多时候看不清前路,只是因为站得不够高。
倘若仙身绝巅,关于仙的秘密,总该无处可藏。
只是身在红尘,世事纠缠,难遂人愿——刚刚结束了云上商路的诸方探访,回到白玉京酒楼,仙龙法相正准备闭关,便收到一张来自冥世的拜帖。
这张拜帖通体漆黑,又在那漆黑之中,以幽光缠结,合成三个优美的道字,目光一触便显。
字曰——
暮扶摇。
曾经的幽冥神祇,现今冥世最强的阳神之一!
哪怕把阿鼻鬼窟里的天鬼,妖界封神台的那些阳神都算上,暮扶摇的名字也在最强之列。
祂甚至是可以抛开“神鬼”这一前置,直接在衍道层次争名最强的。
只是在过去那些年月,因为灭佛之劫的惨痛教训,常年闭门自锁,故才名声不显。
如今阴阳两界相合,这些曾经的幽冥神祇,倒是都活跃起来。
“祂来做什么?”仙龙问。
白玉瑕倚在门边嗑瓜子,很没有正事的样子,闻言只是笑着往楼下看了看。
楼下的包房里,酒酣耳热的客人们,正在畅论幽冥!
“幽冥将合现世,冥界大有可为啊!我欲前往开拓,诸位兄弟,谁愿与我同行?”
“有什么可为?没见许多神鬼都往现世跑?要我说,阳间总归是压阴间一筹。”
“阳间自然为主,但这儿可不是没有咱们的位置么?一个萝卜一个坑,值得占的位置早被占了。就连这白玉京酒楼,都养了个成天嗑瓜子的闲汉——不如去阴间开拓!”
情何以甚 作品
第二十一章 世尊太远,日暮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