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颅肉球,是一个复杂的整体。
【无名者】的力量堪称旷古绝今,祂所面对的问题也是古今不逢。
这么多年来,祂从未真正解决这些问题。所谓内圣而外王,永恒之证。可祂向内不能统合所有,对外自不能够碾压一切。此所谓“内不能圣,外无以王”。
此刻四十九颅连爆,祂复生的速度竟然跟不上爆炸的速度,每一息之后头颅的数量都在实质性减少。
不仅如此,肉球内部的血肉竟然自我撕扯,把这团肉身当成了战场,化作无数种异兽揭竿而起。或撕或咬,或吞或吼。万物有灵而欲得自由。
祂吞下了凰唯真的幻想成真,凰唯真予祂的每一分血肉都赋灵!
就是这该死的幻想成真的手段,在过去的将近两年的时间里,让祂一再碰壁。
祂错过了很多真实的机会,可是在那些机会错过后的现在,祂仍然不敢笃定真假。
再来一次,还是会错过!
祂几乎觉得体内遍地狼烟、异质冲突的窘境,只是一种幻想。
可是幻想一定会实现。
幻想和现实也没有区别。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祂洞悉诸圣之道,穷究现世之理,却也分不清!
不去分了!
在争先恐后爆开的头颅中,祂用每一颗迎接消亡的头颅颂念经文。
“灭法之日,诸佛沉寂。我身为筏,度厄众生——”
九十八条手臂,俱都结禅印。
金刚印、智慧印、降龙印、大威德印……
诸法诸佛诸菩萨,万般梵印结佛国。
这颗巨大肉球,一霎如山之巨。
可毕竟被强行压制。
体内暴乱不止,血肉冲突愈剧,却终究不能涨破这张肉皮。
祂似有无限的宽容,可以容纳浊世的一切。祂有超越想象的坚韧,永远没有崩溃的可能。
“向来神面也佛面,真亦假时假亦真!”
【无名者】的声音,轰响在肉球内部,如天鼓雷霆:“今日以道害我,仍以今日道成!”
祂要把凰唯真幻想成真的假阴阳舍利,当做真舍利来吞服!
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那诸圣时代的最高幻想,祂悍然往前,选择强证。
且看幻想成真的力量,能否作为资粮……真成至圣!
幻想成真的力量可以是假的,但也必然有真实的部分存在,不然不可能瞒得过祂。换而言之,凰唯真给了祂假的,也给了祂真的!这体内血肉自灵、肉身自解的苦果,只要能够镇压并吞咽,也未尝不是一颗阴阳舍利。
祂只要在凰唯真彻底拆分这具肉身之前,消化阴阳舍利,调和体内诸经,仍有机会成就“圣地藏佛”。
这当然是极度冒险的,但这也正是伟大的征程。
轰隆隆!
这团肉球内部,响起开天辟地般的雷声。
那些消逝的好像又归来。
已经死去的似乎又复生。
一切都在湮灭而又重演。
宇宙在祂体内生灭!
祂体内崩溃的力量竟然聚拢,激烈的冲突渐趋融合,祂的身体越来越安静,而向一个前所未有的台阶迈进。
但恰在那个将跃不跃的临界点,地藏抬起慈悲的佛眸,开口道——
“禅即是我,我即是空。”
【无名者】无限的力量本来有两部分,一部分支撑祂多颅多臂的肉球之身,一部分被地藏收归净土,亦在这净土入侵。
在这一刻,那无限力量正在肆掠填充的净土,竟然消失了!属于【无名者】的力量,一霎失去了目标和凭依,仿佛脱网的飞鸟,炸成无数道闪电,如雷蛇般在天穹乱窜。
漫天银蛇所描述的,是一种绝望的困境。
倘若地藏不存在,“圣地藏佛”又从何来呢?
眼前体现为田安平外貌的地藏,似虚似幻,如在如空。
巨大肉球上的九十八条手臂,虽结梵印,却掌心无所有,所握空空!
地藏温暖的梵声又响起:“居士知世间法,又通古今禅,遂敢以圣佛自证。但世间之法因何在,古今之禅为谁存?你可知——《三宝如来经》?!”
轰隆隆的雷声,永恒的困境。
“禅?”
“法!”
在这样的轰鸣声里,那巨大肉球上仅剩的十三颗头颅,正沿着冥冥中的缘分而挪动。寻因觅果,乃读三宝!
于凰唯真身后,老僧般的众生相跃身而出,双掌合十,宏声长颂:“应住不坏,成劫往空……”
接住此缘!
姜望早已深度参与此战,不惧再与【无名者】纠缠。故而挺身而出,先于净礼而宣经。恶因恶果他自承。
此亦正经,三宝菩萨亲传。
《三宝如来经》,是一部不断生长、尚未完成的经。
是天生得道的净礼所伴生。
而在被凰唯真追逐的近两年,【无名者】未能补读此经。
祂欲结万法之法,求成圣佛之佛。
可净土空,地藏无,经亦不全!
那九十八条手臂,绝望地举向空中。
九十八种不断变幻的禅印,结不成三宝之法。
像举了千万年的石像,穿越时光也只接得住风霜,有一种巨大的孤寂感!
【无名者】有一个迟滞的瞬间,所谓的《三宝如来经》,祂亦一念能通。
但不会有人再给祂一念的时间。
只见一卷赤色龙袍掠过长空,大楚帝剑似在这只如山肉球的上空,划过了一道完整的剑拱。
人间此桥不得越。
那贵不可言的声音宣道:“尔命淫祀,乃绝香火!”
此大楚霸国!
神佛亦在王权下!
贬所谓“圣地藏佛”为邪神淫祀,又敕命绝其香火。
刺啦——
【无名者】的防线被撕穿了!关乎圣佛的努力被彻底摧毁!
这颗巨大肉球的表面,裂开一条无比清晰的缝。像是一道裂在大地的深沟,开在幽狱的门。
扑腾腾
无数只千奇百怪的飞鸟,有人面而鸟身,有翅挟雷而喙衔电……纷羽排翅,就从此门出,自由地翱翔在长空。
或歌“大笑出门去”,或悲“草木已摇怆”……百经有灵而走,诸道夺门而出。
祂在过往时光里所吞咽的一切,都以最痛苦的方式呕吐出来!
巨大肉球的表皮,一瞬间变得无比干瘪,就那么软绵绵、皱巴巴地趴落。
像是一件过分宽大的长袍,搭在一个干瘦的身体。
肉皮长袍覆盖下的凸起,竟隐隐还有个人形。
无所不在的楚天子,就站在这个人形面前,与之对立:“书读百遍不见载,意诵千般未免疲。三霜白翁,腐朽学问,陈故旧时经典,常予朕闻。朕开百代,岂独故章?!”
祂手提帝剑,毫无花巧地一剑竖劈!
“你既妄称‘自通百家’,如今百家走,看你‘本经’是哪篇!呈于朕览!”
诸圣虽然命化,诸圣的思想却从未消失。
历来雄霸之国,莫不以百家为用。哪怕是道宗之国,中央大景,也不避儒法,兼用兵墨。
故曰“天子御览,百家不避。”
没有人比六位霸国天子更能代表当今这个时代!
他们是人族集权的巅峰,是国家体制的意志体现,更是时代洪流的最强。
在楚天子熊稷的赤凰帝剑之前,皱经结典的肉皮长袍,就这样被割开了,笼罩在过去时代上的晦影,就这样裂开帷幕,终究显出其间一个异常嶙峋的赤裸的身形。
祂的面容是崎岖的,许多年的风霜过去,模糊了祂的意气和风采,只剩下风霜在祂的脸。
如此强者,在剥开百经后,佝偻地站在那里。脊如此弯,肩如此低,仿佛承载不住祂的历史,担当不起祂的责任。
祂的胸膛是嶙峋瘦骨,骨骼排得像一面石版书。
其上道文浮凸,分明有字,字曰——
《大成至圣述道经》!
此拨经见本,斩冗还真,料来再无虚字。
难道祂还真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道身竟结此本经。
“伪经!”楚天子厉斥一声,提剑前刺!
金口玉言,宣假非真,假自是假,真也是假。
更何况真正的《大成至圣述道经》,根本不可能存在,大成至圣都没有真正出现过。
倘若真有此经,也只能是妄经、邪经,读之必入歧途。
楚天子敕言直剑,果分真假。一剑之下,这似石版书的经文,竟如水中之影,一漾即开。
道文再聚,却显名为——
《两仪五行论》!
章华台中,顿时哗声一片。
“鬼圣邹晦明立道之作!”
“阴阳真圣已经失传的经典,随阴阳真圣一同寂灭,现今只有残章三篇存世,两篇在大罗山,一篇在书山……”
“此乃阴阳家根本经!”
“躲在陨仙林里的【无名者】,竟然是诸圣时代的邹晦明!?”
在人们的议论纷纷,和各式各样的眼神里。阴阳之鬼气,氤氲而浮。
那佝偻的嶙峋的人形,披着长长的皱皮长袍,虚悬在阿鼻鬼窟的上空。祂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石版书般的胸骨,很有些寂寥地道:“我这么多年的时光,就这样流逝了么?”
“是的,今天就流尽。”楚天子根本不跟祂废话,懒得理会祂的伤春悲秋。此刻战斗的每一息,消耗的可都是大楚国势。贴身就是一剑贯腹,又一次把祂钉进了鬼窟崖壁。
虽则天子之威慑服六合,大战一起也是肉疼心伤。
聚国势尽锱铢,用国势如泥沙!
佝偻的【无名者】真像一具干尸,像是死后被挂在崖壁上,风干了许多年。
如此凄状,显得楚天子都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残忍。
击碎了不可认知的状态,切割了力量无限的肉身,此刻的【无名者】,大概才是真正的祂。
祂的身体自然地垂落,肉皮长披也贴在崖壁。
双手双脚都无力。
但在老皱的眼皮之下,祂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祂就用这双眼睛注视熊稷。
祂有些衰弱地道:“贵为一国天子,担当社稷之重,你不该以身犯险,亲冒锋矢。你也不该如此粗鲁,大失体面。皇帝无当,天下难安。天子失仪,则何以立威?”
熊稷张开五指,按住祂的面门,把祂的脑袋按在崖壁上,然后从祂的腹部拔出赤凰帝剑,慢慢地抵进祂的喉咙:“斩杀一尊超脱者,传首九边。想来没有比这更深刻的威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