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间,光卖字画的画棚,就得绵延一里地去。
要知道,商家们库里堆得那些平日无人问津的假字画,全得靠正月“出笼”啊。
但也不可否认这些旧货里藏着珍宝。
备不住哪位眼力好的就能捡着漏,买着古月轩的鼻烟壶,或者是古籍善本,名家彷作的古画。
这就叫“慧眼识英雄”,淘到精品的人也大有人在呢。
因而慕名而来的外国人也不少。
实际上自清末开始,就少不了金发碧眼的洋鬼子和鬼子娘们儿,跟着一起来逛厂甸起哄的。
到了民国时期,来逛厂甸的仍然多是文人雅士,社会名流。
解放之后,厂甸庙会也仍以知识份子群体为主。
所以说到这儿,大致也就能看明白了,这一届天坛新春游园会,宁卫民对北门和东门两条路线的具体规划思路。
他就是要把过去的厂甸搬到祈年殿和丹陛桥来,让这两处变成旧日的海王村公园。
不论院墙里外,都是图书充栋、宝玩填街。
才好用这些精品货色,去赚外国人和上层人士的钱呢。
要不为什么只允许北门和东门停汽车呢?
西门和南门只能停自行车,连摩托车都不许停。
宁卫民的用意,就是借此区分客户群呢。
其实冷清点不怕,多数人不愿驻足也不怕,反而还是求之不得的事儿呢。
因为喜欢这些东西的人需要的就是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
这里的人要太多了,把每个摊子围得水泄不通,反而会减少真正顾客的兴致呢。
当然,只求一个热闹,不喜欢这种文化氛围的人也注定不会失望的。
因为南门和西门的两条路线就是宁卫民为普通百姓设计的。
从这里离开的人,一旦过了成贞门,肯定就能找到他们的乐趣了。
实际上说白了,受到康术德对厂甸庙会描述的启发。
宁卫民又结合了他自己对未来新春庙会的记忆。
等于是用天坛公园的地方,总共开办了两个节场。
一个是中轴线路的庙市。
另一个是西边以斋宫为中心的庙会和民俗游艺。
这样一来,无论高档的、低档的,无论高雅的、通俗的,基本全都囊括其中。
差不多能满足大部分人的喜好,把所有的顾客一网打尽。
像当下,打地坛来的这三位中,书记和副园长就分明感受到了高端庙市的魅力,有点挪不动道儿了。
别的不说,就光祈年殿外墙这些摊位,就把他们眼睛给看花了。
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瓷器摊儿,旧货摊儿,那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书摊儿,那一个接一个的特艺工艺品厂家……
哪一个不值得细瞅瞅呢?
什么瓷器、铜器、银器、旧货、旧书、旧报、竹凋、木凋、石凋、牙凋、玉凋、发廊、像章、印章、笔墨、纸张、扇面、镇纸、墨盒、砚台、笔筒……
那一件件的东西,白棉纸上,打开包儿,单摆浮搁着,件件引人,耀人眼目,怎么着都看不厌……
书记和副园长不知不觉逛了半个小时,即便是走马观花,也还没看完一半呢。
他们都有点不敢看了,心知要想细看,就是一天大概也看不完这所有摊上的货。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书记和副园长还都从中找着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而且都没管住自己的手。
敢情书记的爱好是写大字。
走到戴月轩的摊点前,他看过没多久就想要买人家的湖笔。
不为别的,就因为戴月轩是曾经给开国第一代领袖定制毛笔的老号,专门把为领袖定制的两款毛笔摆在玻璃罩子中展示。
虽然价钱很贵,八元一只,都足够买只英雄钢笔的了。
可书记还是毫不犹豫的拿出了十六块钱,一样买了一支。
副园长倒是没书记这样水准的雅好,可问题他是个爱听评书的主儿。
虽然还到不了刘宝瑞的相声《书迷打砂锅》那般神魂颠倒的地步,可也有点谜症。
平日里,他就喜欢到处搜罗评书话本,见着就买,家里什么演义故事的话本都有。
今天他在来熏阁摆的旧书堆里,无意中发现了一套《十二金钱镖》民国话本,那是如遇至宝啊。
对这种压根没听过的故事,他怎么也要大饱眼福。
于是尽管十二块的价钱让他肉疼,他也捏着鼻子付了。
心说就当挨了十二镖了。
总之,结果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这一不留神居然还让天坛挣了他们一道。
他们各自心怀复杂的滋味,不觉互相看着各自手里的东西,摇头苦笑。
至于司机,虽然对这些高雅的玩意不敢兴趣,看也看不懂,纯粹是勉强陪着领导转悠的。
可也一样感到开了眼界了。
而且他也同样没逃过自掏腰包,给天坛公园贡献利润的命运。
因为对于通俗性的娱乐,厂甸也有几样东西非常出名,不但都被天坛照搬来了,非常的吸引人。
而且天坛公园还有自己的创新之物,更让人难以拒绝。
说到厂甸出名之物,除了哈把风筝,就是糖葫芦和风车了。
这两样东西虽然是任何一个新春庙会都会有的,可厂甸的特色是以大闻名。
糖葫芦有一丈长的,有道是,“三尺动摇风欲折,葫芦一串蘸冰糖”
还有三四尺长,用山里红而非山楂,抹了糖饴,穿成一大串的。
但无论哪一种都是不能吃的。
试想一下,这些东西立在风沙里吹了半天,沾满泥沙如何入口啊?
买他的人,无非是兜里闲钱多,只为了好玩,图个看着喜兴罢了。
风车也是同理,厂甸的风车是别的地方看不见的,是地道的风土工艺品,都是京郊农民利用冬季农闲做的。
他们用高粱杆扎成“日”、“田”、“品”字型架子,用高粱篾片圈成直径三四寸的圈儿,中间做一小轴,东昌纸条染成红绿色彩,把圈和轴粘成一个彩色风轮。
用胶泥做成铜钱大小的小鼓框,用两层麻纸表在一起做鼓皮,制成小鼓。
然后把风轮、小鼓装在架子上,风轮小轴后面用麻绳绞一小棍,风轮一动,小棍变击鼓作声。如果风轮在风中不停旋转,则小鼓便不断冬冬作响。
“品”字型架子上,可装二三十个风轮,便有二三十面小鼓。
随风吹动,则一片冬冬鼓声了。
买风车和糖葫芦的,就守在进入祈年殿的院门两侧。
当地坛三人走近这里时,耳听得便是一片闹人的风车声。
古人说一池蛙唱可代半面鼓吹,而这门口的风车声,真不下十面鼓吹了。
于是许多的人,无论中外,都被吸引在这门口处。
然而价格却又让人望而却步。
因为这里的风车就没有小的,最便宜的是“日”字形的,还要三块呢。
以此类推,“田”字的六块,“品”字的十块。
和风车相对,入口另一边的糖葫芦也是一样。
那些超大个的就不说了,那等于是招人的广告,没什么人真买。
正常尺寸的糖葫芦才是真正的商品。
的确很是漂亮,糖风老长,糖色闪亮,看着就跟工艺品似的。
可七个果儿的“山里红”,他们竟敢卖五毛,带馅儿的“蛤蟆吐蜜”卖一块,有着各种果仁儿的“百宝山药”最贵,卖两块。
地坛三人眼瞅着这些东西,哪个都挺好,可哪个他们都觉得贵,实在舍不得掏这份钱。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其实真心甘情愿上当的只有外国人。
比方说两个老外,人手一个,高擎着“品”字的大风车回来。
俩人迎着春风,一边走,一边听响,洋洋自得。
手里还一人拿着一串糖葫芦。
那叫一个阔绰啊,合着二十多块的外汇券,就干着这个了。
实在是让他们不得不佩服天坛的敛财之术。
如今回过头来再看,这外国人作为羊牯简直傻到家了。
都不是一人顶二十五了,合着全是二百五啊。
不知心里是羡慕还是嫉妒,三人这就要走。
然而就这个时候,糖葫芦摊儿上又来新货了。
天坛职工骑着三轮给送来的两箱子货,居然是雪糕,而且很贵,每支五毛钱。
这当时就逗得许多人哈哈大笑。
第一感觉,就是大家认为天坛公园这太不靠谱了,怎么大冷天卖这东西啊。
而且还卖的这样贵。
要知道,这年头最贵的就是北极熊的小碗冰淇淋,那不过才三毛一个。
平日里大家吃的奶味雪糕是两毛钱,最普通的冰棍都是几分钱的。
熟料那卖糖葫芦的,把两只雪糕拿出来撕掉包装,插在放糖葫芦的玻璃窗口里,一下子就让大家目瞪口呆了。
敢情那雪糕的样式非比寻常,居然是祈年殿的样子。
而且不只是个形状,那是立体的浮凋。
门窗、琉璃瓦、顶子全都清清楚楚。
最关键的是颜色那叫一个润啊,看着如同奶油一般,细腻极了。
有句话,叫人叫人,千声不应,货叫人,点首而来。
这时候天坛的人再介绍,可就管用了。
听说是试制产品,奶的含量特别多,不是当今市面上任何一种冰棍雪糕可比的。
而且因为是冬季,价钱上还优惠了一毛,夏日的话价钱是六毛钱。
有些人就忍不住蠢蠢欲动了。
再一看居然又是外国人捷足先登。
有一对狗男女居然走过去抢了头筹,俩人一咬一嘴白奶油,一脸的甜蜜样。
现场的京城百姓终于愤怒了。
谁也不想再干瞪眼看了,好些自诩身体壮的主儿,纷纷踊跃掏钱来尝新鲜。
跟着两位领导的地坛司机也没扛住,结果掏钱买了一支,撕开包装,就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
然而直接就沉醉超乎想象的浓郁的奶味里,连领导说话也充耳不闻了。
直到这一口在口中慢慢融化咽下去,他感慨了一声“太他妈好吃了!”
之后才惊觉。
啊?俩领导怎么一直看着自己呢?
难道他们也想……
哦,好像是自己太着急了哦。
领导说的是,他应该先给这雪糕拍张照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