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这么说!”
松本庆子真心感动了,她抬起头凝视着宁卫民。
此时,她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询问宁卫民姗姗来迟的原因。
而宁卫民一句话未说,只是对她笑了笑。
透着真诚和理解,却又显得云澹风轻。
不知何故,松本庆子还就喜欢他这么笑,甚至迷恋他这种笑。
也许只是因为这种笑是挂在宁卫民的脸上。
这种微妙的心情,难以言传。
但就在一切都渐入佳境时,偏偏服务员端着一杯汤力水走了过来。
她把饮料放在宁卫民的面前,结果成了干扰两人之间传递情谊的阻碍。
心里正激动的松本庆子也只有终止了想要伸手握住宁卫民手的举动。
同时把头转过去观望窗外,借此来掩饰刚才险些克制不住的情感流露。
“今天外面天气这么好,落日一定很美……”
“你喜欢落日?”
完全没察觉到松本庆子有异常的宁卫民啜了一口饮料,顺口问。
“是啊,你不喜欢吗?”
“喜欢啊。”宁卫民应声而答。
但随后又觉得这话答得忒没营养,有把天儿聊死的趋势,便又找补了一句。
“可每个人喜欢落日的理由是不一样的。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我吗?”
松本庆子果然开始认真考虑。
片刻后回复,“可能是因为,太阳在慢慢消逝的过程吧。每次看日落的时候,不知为何都有些怅然,总觉得眼前的时时刻刻都那么珍贵,但又无法真正被抓住,此时做什么都好像显得浪费,只能静静看着。尤其是在大海边上,漫天的彩霞会把海面也染成同样的颜色,这种强烈的对比,美得摄人心魄,但却又会让人伤感……”
宁卫民一下听出了弦外之音。
这话就像松本庆子在感慨她自己的处境似的。
确实,那么多的功成名就者,正像太阳一样高悬在天上,灿烂夺目,任人仰视。
而松本庆子也一定是对未来缺乏信心,才会非常担心自己会落日一样缓缓下沉,直至消逝不见。
“几年以前,我在京城的时候,有一次陪着一个老人在京城景山的万春亭看日落。那是景山最高处,当天也是大晴天,所以日落的景象很有氛围感。坐在亭子里往南看,夕阳斜射着故宫,成片的琉璃瓦真的金光闪烁,如同纯金打造。往北面看,除了能看到鼓楼,还有远处的山及城市楼群相辉映,天空中还时不时有鸽子飞过,美极了。那个时候,我只担心眼前的风景暮气太重,引得同去的老人触景伤情,联想到自己的年岁,便趁着天未黑,着急邀老人下山。却没想到老人告诉我,说自己之所以喜欢看落日,是因为落日能让他想起明天的太阳。”
松本庆子也意会到了宁卫民的话外之音,有点意外的说。
“说的真好呀,看来这位老人真是一个智者。”
“是啊,老人确实懂得比年轻人多。其实刚才劝你回头看的话,也是他说过的。”
“是吗?太了不起了。这个老人很懂人生啊,像个哲学家。他是你的亲人吗?”
“嗯,是我的亲人,不过是没有血缘的那种……”
松本庆子再度露出诧异的神色。
“怎么?没有血缘吗?”
“啊,没和你说过吧。我的父母早就去世了。这个老人也没儿女。所以这几年在京城,我和他就成了一家人。我们算是相依为命吧。当然,除了亲人,他其实对我来说,更是一个严格博学的老师。我从他的身上可是获益匪浅。”
宁卫民坦荡的解释了一下自己在国内的情况。
其实他的重点是想诉说自己幸运,才能有康术德这样的良师为伴。
可松本庆子身上的母性泛滥,关注度却放在了其他方面。
“你真的是孤儿吗?从什么时候没了爸爸和妈妈?”
“我也记不清了,大概是十六七岁吧。”
“那么早?你也没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不过,邻居家的孩子对我也不错……”
“那怎么能一样呢?你……你也太可怜了……”
从没想过宁卫民会有凄凉身世的松本庆子,充满了怜悯和同情,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此时她心底只有一种冲动,就是渴望去保护他,帮助他。
过去松本庆子总因为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不睦,总觉得自己委屈和可怜。
而现在她才发现和别人相比,自己竟然是幸运的人,起码亲人们还都健康活着。
她根本无法想象在一个经济落后的国家,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是如何长大的,又经历过什么。
也许宁卫民的那些日子,会比她演过的那部《青春之门》里那些朝鲜矿工还要苦呢。
然而完全不同于松本庆子的反应激烈。
作为被同情的对象,宁卫民倒是平心静气的笑了。
而且从他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苦难痕迹和愤世嫉俗的戾气。
说实话,两世为人的他,对自己的孤儿身世,早习惯成自然了。
要是这辈子真的平白落个爹妈,他倒不知道该怎么去相处了。
更别说他身边还有一个亦师亦父的康术德,亲情方面的遗憾早就没有了。
可以说,他如今过着这样的好日子,简直就是老天爷的孩子。
命运可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
他要是再不知足,反倒不像话了。
只不过话说回来了,男女间绝不是只有一种相处模式的。
世人都知道女人被男人疼,就会动真感情,其实换成男人也一样。
起码对宁卫民是这样的。
他既没有母亲,也没有姐姐,几乎从来就没有感受过女性给予的温存和关爱。
这辈子能遇到松本庆子这样一个年岁比他大,却很美丽,又温柔体贴的女人为他心疼,这就是他的软肋。
所以一开始的还好,他可以用微笑来表示自己的无所谓。
不过当他真看到松本庆子眼眶里有泪水打转,感受到这一缕久违的温情。
他温煦的笑就逐渐僵住了,内心开始如同岩浆一样涌动不息。
浮华生活中一切冰冷的、麻木的、澹漠的、伪装的,仿佛都被眼前女人给融化掉了。
一切死气沉沉,一切市侩计算,一切谨小慎微,一切规矩守则,也同时融化掉了。
而一小片生命勃发的绿洲,却在他的心里慢慢生长。
这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仍旧是软弱的,心里的某一点,已经被什么东西紧紧系上了。
他已经没法再对这个女人做出疏远或是冷漠的举动。
“你今天想看落日吗?大海边的夕阳?”
宁卫民故作平静的说着。
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什么?今天吗?”
“是啊,你刚才说过,大海的夕阳最美丽。既然景山的夕阳我不能带你去看,那你就带我去看大海的夕阳怎么样?”
“好是好,我很想。可不可能,我说的海边要去镰仓呢,太远了。”
“那东京湾呢?东京湾应该来得及吧?要不要就近去看一看?这里朝向不对,是看不到落日的。我很想跟你一起看一次……”
不得不说,于男女的交往,宁卫民完美的掌握了火候,把握了分寸。
在女人最不经意的时候,出乎意料的点燃了惊喜的火苗,生造出了令女人想要冒险的冲动。
特别是最后一句,没有女人能拒绝。
“好啊。”
松本庆子欣然应声。
而她的脸上,不知是因为兴奋的潮红还是彩霞的映照,光润得令人无限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