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看到眼前这幕,又觉得还不如留在宫里,外面对这样的她来说,不见得就比宫中安全。
武芙蓉就这样看了王婉半晌,终是叹了口气,离开了掖庭。
三月,春回大地。
月末时分,朱雀门下多了匹骏马,驾马而来的年轻人下了马,匆匆留下一句“还给你们”,人就已经跑开了。
同日里,军营中多了名叫佟溪牛的年轻人。
裴钰特地到军营中找过他,说佟溪牛这个名字,太拗口,不如把牛字去掉,只叫佟溪。
溪牛听完低头想了想,最后抬眼道:“叫佟溪还是叫佟河都没有关系,但我不要姓佟了,我要姓武。”
裴钰诧异:“姓武?”
溪牛重重点头:“对,就是姓武,这是我娘特地交代我的,她说我小武姐独自一个人很可怜,难保不会受欺负,我姓了武,别人就会以为我是她弟弟,就没人敢欺负她了。”
裴钰哑然失笑,定定看了这年轻人半晌,道:“有朕在,没人敢欺负她,但你这份心是好的,朕觉得未尝不可,不过朕可不敢做她的主,这事得你亲自告诉她。”
溪牛一听觉得也是,当日便随裴钰进了宫。
武芙蓉当时正带盈盈在御花园扑蝴蝶,见溪牛被带了来,干脆让绿意陪盈盈玩,她和溪牛沿着小径散起步。
得知这事,她的第一反应也是诧异,看着溪牛那副认真的神情,颇有些哭笑不得道:“改姓可不算是件小事,你想清楚了?”
溪牛点头如捣蒜:“我早就想清楚了,只差小武姐的同意了。”
武芙蓉道:“我当然是想同意的,可——”
她苦笑一下,眼神认真起来,看着溪牛道:“一旦跟我姓了武,在很多人眼里,你可就是我亲弟弟了,而且在大多数时候,我的身份可能不会给你带来荣耀,还会给你增添很多麻烦,甚至杀身之祸,你得知道这些。”
溪牛同样认真:“小武姐,这些我都考虑过了,但我的选择便是如我所说,不会更改。当年你爹是为了救我爹才去世的,在这份恩情面前,我这点行为反倒显得微不足道了,又怎会顾虑前面顾虑后头的。”
武芙蓉听他这样说,便彻底安了心,笑道:“那我现在该叫你什么,武溪?”
溪牛咧嘴一笑,挠着后脑勺道:“小武姐,其实我还是习惯你叫我溪牛。”
武芙蓉眉梢一抬,故作愠色道:“还叫小武姐啊?”
溪牛连忙改了口,有点不好意思,结结巴巴道:“阿,阿姐。”
“这就对了。”武芙蓉一高兴,不由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道,“改口费等会儿给你。”
二人正笑着,宫娥急匆匆跑来,冲着武芙蓉便是一跪道:“不好了娘娘,掖庭里的那个疯病越来越厉害了,不仅不吃不喝,还将进去洒扫的宫人给咬了,生生给人扯下来一只耳朵。”
武芙蓉皱了眉梢,听着便想倒吸凉气,道:“我知道了,受伤的宫人好好照顾着,掖庭那边我去看看。”
“奴婢遵命。”
武芙蓉本想与溪牛就此告别,结果回过脸注意到他神情,不禁问:“想什么呢,脸色这么不好。”
溪牛面色沉,眼波也随之发沉,似是百转千回后才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抬脸启唇道:“阿姐,我想去看看她。”
……
荒殿中,传出女子阵阵歌声。
王婉满嘴的血,将半张脸都给染红了,却浑然不觉似的,仍旧抱着满襁褓石头在角落里哼唱,边唱边拍打襁褓,唱完道:“儿子不哭,坏人都被母后赶跑了,不会有人再来欺负我们母子俩了,等你当上了皇帝,母后就是太后,咱们想让谁死让谁死,谁也不能给咱们气受,儿子乖,快点长大。”
这时殿门嘎吱一声开了,进来抹高大年轻的身影,亦倾洒进大片阳光。
王婉的动作顿时停了,冷声道:“谁也不能打扰我儿子睡觉,都滚出去。”
可那脚步不仅没消失,反倒越发逼近。
王婉轻轻放下“孩子”,还亲了亲,起身转过头便厉声喝骂:“本宫说了要你滚出去!没长耳朵吗!”
她是冲上去吼的,挨在来者身前,几乎是对脸吼出的声。
那人也不跑不退,就站在原处,垂眸静静看她怒容。
王婉看清了人的长相,瞳仁一颤,竟是安静了下来,脸上出现了丝只有小女儿才有的慌张娇羞,仔仔细细打量着人的脸,喃喃道:“溪牛哥哥……”这个名字一出来,她自己都惊住了,赶紧转过身道:“佟溪牛你来干什么!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那你应该心满意足了吧,我现在的确惨不忍睹,我什么都没有了你高兴了吗!”
“我来这,是想对你说句话。”溪牛淡淡道。
王婉冰冷破败的内心,因为这句话又燃起希望来,分明内心是异常期待的,张口却冷笑斥出一句:“有屁快放。”
溪牛道:“如果能回到当初,我再见到你,即便你病到只剩一口气,丢下你你就会被狼咬死被老虎啃了,我也绝对不会再救你。”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开。
王婉却一把扑向了他,两只胳膊紧紧圈他的后背,哭道:“不,我知道你只是生我气而已,你在说谎话。溪牛哥,你当年是喜欢我的对不对?我能感受得到的,我知道,只是我当时年纪小,我不懂事,所以才伤害了你们,可现在我都明白了,我长大了,我知道你才是最适合我的,只有你永远不会伤害我,溪牛哥,你带我走吧,带我回桃源村好不好,我们再也不出来了。”
他将她的手指头一一掰开,未叫她皇后娘娘,叫她“王姑娘”。
对她说:“王姑娘,你觉得你还有那个资格吗。”
王婉面若死灰,原本死也不打算松手,听着这句话,两只手居然瞬间垂下。
她看着佟溪牛毫不犹豫迈出了门,脸都未转,顺手便将门带上,也带走了她生命中最后一点阳光。
夜晚,掖庭起大火。
废后王氏在火海中大笑,伴火翩翩起舞,高呼道:“我输了,但你武芙蓉也没有赢!掖庭的火能把人烧死,心里的火可是让人生不如死,我要解脱了,可你还在挣扎着呢,你要在这深宫里,和他裴钰互相折磨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裴钰,我不恨你,我怎么能恨你,最是无情帝王家,你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杀,更何况区区朝臣世家,你天生就是当皇帝的料啊,我要祝福你,我祝你耳聪目明长命百岁!我要祝你在入睡以后,都能听到千里之外突厥铁骑踏破中原的声音!我要你看到你辛苦打下来的江山,是如何被蛮人蚕食殆尽!你的百姓如何被蛮人屠杀!□□!等着吧,那一天不会太久的,都等着吧!”
大火烧了一夜,掖庭宫人们除了有个别受到灼伤,没有出现丢掉性命的。
除了将自己锁在寝殿中的王氏,成了一具漆黑冒烟的焦骨。
前左相王免在牢中得知消息,撞墙自尽,其妻亦然。
又是一年上巳,温暖的盛京春日,连风都带了血腥。
掖庭大火烧死废后王氏的消息传到良辰宫,太上皇破天荒召了回皇帝,父子二人共处一室,没多久里面便出现打砸之声。
武芙蓉在殿外等待良久,总算等到了裴钰出来。
裴钰面色如常,唯额头似遭钝物砸中过,伤口不大但深,鲜血顺脸颊蜿蜒流淌。
在他身后,裴忠的声音轰然如雷:“早知有这一天,当年你一生下来,我和你娘就该将你活活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