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鹤池。
正午日头灼烈,与天地间冰冷的空气一撞,冷暖交融。
鹤池中,仙鹤仰头吐息,口灿祥云,场景美到近乎充满神性。
以冯究为首的一帮东宫谋士如此远观着,忽然看到仙鹤起舞的画面,忙呼:“太子殿下,殿下快过来!翩翩鹤舞难得一见呐!”
人群层层往两边拨开,尽头处是抹云峰白的颀长身影,锦披玉冠,衣上用莲丝绣了松鹤延年图,青松白鹤,明月清风。
从广袖中伸出的那双手,修长白皙,指骨若竹,肌肤如玉,掌心捧着一小把鹤粮,正在投喂一只尚未成年的幼鹤。
听到手下们的呼唤,他将食指往唇边竖上,小声而温和道:“别吓着它们。”
众人见状,连忙息声。
虽是一母所生,但太子裴韶与晋王裴钰活似两种人物,晋王生来魁梧,相貌瑰丽而性情直率蛮野,太子则是温文尔雅,无论何时,面上总是无悲无喜,山间修竹一般个人物,见之便使人忘俗。
好像胡人在草原上的桀骜,汉人受儒家熏陶出的温良,被这两兄弟占了个两头极端。
裴韶掌心鹤粮很快被啄个精光,幼鹤吃饱喝足,鸣叫一声,展翅飞回鹤池寻找同伴。
他的视线随之抬起放远,落到了鹤池之中。
“美则美矣,可惜,过于羸弱,难得长久。”
谋士中有人发出这样一声感叹。
很快便有人反驳:“兄台此话何意?在下瞧这鹤舞,倒觉得这群仙鹤活泼极了,怎就该以羸弱一字相配?”
“羸弱与否,不该只看当下,该去观其本身。阁下且随吾看,那鹤足纤细修长如斯,盈盈不堪一握,到了天空当中,如何与鹰相争?不过折足断羽,成为其盘中餐罢了。”
“此言差矣!鹰居深山悬崖,鹤居湖泊水岸,两者并不相冲,再说鹰爱追兔逐鹿,怎会以鹤为食,这难免相煎太急,实为兄台妄加揣测罢了。”
一人你一句我一句,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裴韶看着鹤,耳朵里听着他们的争论,不觉问身旁冯究:“听他一人所言,穷之怎么看?”
冯究略沉吟,道:“依臣看,鹤鹰若争,输家不见得便是鹤。”
裴韶看向他:“哦?”
冯究指向鹤池:“殿下看,鹰爪虽利,鹤爪却也不相上下,只是鹤天生性情温良谦让,所以不常将利爪示人,再者,鹰是独居,鹤却为群居之鸟,以群而战独,如何不胜?”
“最后——”冯究略垂首,郑重其事道,“仙鹤古往今来皆被奉为祥瑞,乃为受天命庇佑的正统神鸟,岂是其他空有利爪的凶兽可比。”
裴韶听完点点头,未置可否,眼中却泛起愉悦的涟漪。
他缓步走至鹤池边,再度伸出了手。
方才被他单独喂过的幼鹤,此时又贴近了他,将头放在他掌心中,轻轻磨蹭着。
裴韶温声道:“你愿意留下来陪我么?我大概是许不了你金窝银窝的,不过你若留下,便不必去经外面的风雨了,愿意么?”
小仙鹤认真听着,眼睛眨了眨,似乎真在思考,但过了片刻便将头从他掌心抬起来,转身回到了同伴当中,还不忘回首瞧瞧他。
裴韶笑道:“无妨,总归是你自己所选,我不爱强鹤所难,只望你明年再经这里,莫要忘了我啊。”
小仙鹤转身对他展翅一俯首,竟学人作了个揖。
周围人大为稀罕,纷纷笑道:“不愧是祥瑞,天生便通人性,佩服佩服。”
“这也就是太子殿下,换我等凡夫俗子,岂有才能令仙鹤垂首。”
“太子殿下才德双馨,自然与性情高洁的仙鹤心思相通。”
一片恭维称赞声中,忽起一声尖锐鹰唳,一支长羽破尘而来直冲人群,擦过裴韶耳边,径直射穿一只仙鹤的躯体。
鲜血喷涌而出,仙鹤仰首,张口发出一声悠长哀鸣,倒入池水之中,将整片清澈的池水染得通红。
裴韶的眼睛也瞬间变得通红,箭锋擦过耳畔的嗡鸣声尚回响于耳道,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僵硬地转过脖子,看到不远处黑亮大马上身着火色胡服的青年,从齿缝中艰涩万分地挤出一句:“老一……”
裴钰神采飞扬,放下手里长弓,面上挂笑,扬声道:“我就知道大哥在的地方最不缺这些大白鸟,也巧,我近来缺件鹤氅,多亏大哥了,苏合,去。”
落在他肩上的猎鹰早已迫不及待,收到命令便一个猛子冲向鹤群,锋利的鹰爪抓住鹤颈一掐,神圣优雅的生灵便由此吐血而亡,掐死了几只苏合又嫌不过瘾,直接张嘴咬死好几只。
原本安详宁静的鹤池,眼下被血水填满,浸泡无数鹤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