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第 222 章

 此处并非荒郊野岭,但的确是一片坟场。


 自蒙蒙夜雾中能看到一点清亮的烛火,被法力小心地维护着。


 卿舟雪手中拿着一点瓜果糕点,弯下腰身,摆在墓碑面前。


 她们即将远行,是以顺路过来扫一下墓。


 不料越长歌也抄着小路走,阴差阳错之下,这便正好撞了面。


 云舒尘在一旁撑着把伞,稍微朝那边倾了一点点。


 然而那双眼睛掩在伞沿下,并未看向卿舟雪,而是似笑非笑地盯着越长歌。


 “师妹这是往哪儿走?不如与我们一起同行?”


 “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越长歌忽地正经:“你——”


 云舒尘向着她的方向慢慢走了一步,手指转着伞骨,荡开一圈。


 越长歌死死抱住柳寻芹,俯身在她耳畔小声道:“你别让她过来。就算没了修为,这眼神也够瘆得慌。”


 “你先前不去惹她,现在也不会心虚。况且,这与我有何干系?”柳寻芹亳无慈悲。


 话虽如此,柳寻芹还是转向云舒尘:“不顺路。只是下山寻一些炼丹材料罢了,不会在外头耽搁过久。”


 云舒尘颔首,又凉凉地瞥了越长歌一眼,“既然不顺路,师姐慢走。”对上柳寻芹,她讲话还是如一的温柔亲切。


 “卿卿,好了么?”


 卿舟雪烧完了一个话本,才将火焰挥灭,闻言起身,“嗯。”


 她甫一抬头看向云舒尘,云舒尘刚好路过越长歌身旁,驻足冷笑道:“这些年记得好好修炼。十年不晚。”


 果然还是不会放过越师叔的么。她大体甚是成熟,在某处又较真幼稚得有些可爱。


 卿舟雪在其后摇了摇头,跟上去牵起云舒尘的手,又叫上后头两个说悄悄话的徒儿,与柳越二人就此别过。


 待那四人走出很远,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可以松开了。”


 越长歌闻言,将手放松了一些,但仍算半挽着,她欣然道:“柳柳儿人美心善,果然不会见死不救的~妾身无以为报,愿——”


 柳寻芹不得不重复了一遍:“我只是下山寻药的。”


 “当真?”


 越长歌有些怀疑,笑了笑。


 “嗯。”柳寻芹这话倒是不假。她先前日子钻研许久,想知道这世上有无灵根再生之法。


 不过关乎为何寻药非得捎上越长歌,此一细节仍然值得商榷。


 柳寻芹记挂着她最为看重的大弟子。当年白苏辞别太初境,一人独自下山,一下子过了很多年,至今也没什么消息。她寻齐全了药,没逗留多久,就和越长歌回峰了,想来是还得研究一段时日。


 这些年,卿舟雪与云舒尘走过许多地方。但是她们二人都更喜欢江南柔婉的景色,因此故地重游,在此处逗留得比较多。


 又一年满池红荷,颜色过于稠浓,像是要几滴坠落下来的夏色。


 希音窝在船上,和若谷挤在一起玩水。不事修行的日子总是这般快活。两姑娘挽起裤腿,把脚丫浸在河中,在水底下相互踢着打架。


 师尊和师祖买东西去了,留着她俩看船。


 此刻天边呈一种淡青色,头顶晕成一种雅致的灰。


 此刻岸边挤满了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在远处的江面上,一层白浪层层叠叠地堆着,相互挤压着朝这边涌过来。


 一碰岸堤,忽地炸开。


 水雾白浪涌起高尺,在惊喜和惊呼之中,人头攒动,往后退了好多步。


 云舒尘与卿舟雪撑伞立在岸旁,像是两株孤芳自赏的兰,她们离人群中心较远,方才本想挤进去,可是卿舟雪实在受不了这摩肩擦踵的观潮大流,两人只好退了出来。


 一浪涌起,水雾飞溅。


 虽然隔得远,水面上还是像起了云一般,煞是好看。


 云舒尘将伞往前倾了一点,她将手里包的一些桂花糕收了起来,而后想了想,又拈起一个尝着:“免得待会湿了。”


 卿舟雪本等着她的投喂,结果那人却像是忘了这茬,一面饶有兴致地看潮,一面吃着糕点,全部进了自己的嘴。


 她看了一眼潮头,慢慢将伞面扣下来些许,挡住两个人的身影。


 圆圆的伞面下,一只手顺着伞骨向下握着,腰间被攥出来一道褶皱。


 伞内传来一声嫌弃:“是在外头。”


 “可那是最后一块了。”另一道声音很轻,“不是说桂花味的,是说桂花味且加了绿豆的绿豆糕。”


 待到一下一个潮头打来时,两人才松出一口气,离得远了些。


 卿舟雪如愿以偿地知道了桂花味且加了绿豆的绿豆糕是什么味道,还带着她的余温。


 云舒尘再次从伞下抬起头时,眼尾处难免泛了一点点浅红:“好吃么?”


 “嗯。”卿舟雪冲她笑了一下,“比纯是桂花味的好吃。”


 “让一下——”


 方才伞面覆着,未曾瞧见后方。云舒尘感觉侧腰上被蹭了一下,好在卿舟雪反应迅速,将她及时拽了过来。


 啪嗒几声。


 有什么东西掉了一地,往下一看,是一地的点心,砸得四分五裂。


 不知是谁家的小丫头,正捂着额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满地狼藉。


 那小姑娘抬头一见云舒尘,先是被美貌恍了一下眼睛,然后忽地一下就哭了起来,扯着她的衣裙:


 “糕点没有了……”


 云舒尘蹙眉。


 她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这种又哭又闹的。幼年的卿儿安静懂事,勉强在忍耐水准之内。


 不过光天化日之下,倒不至于和这不懂事的小娃娃较劲,太过丢人。


 “莫在闹市跑,容易撞到人。”


 很快,云舒尘放平神色,反而冲她温和一笑,将她手里那一点点布料不动声色地拽出来。她自袖中掏出几枚银钱,塞入那只小手:“别哭,再去买一些。”


 那小姑娘吸了口气,哭啼不止:“不要钱……那糕点是我娘亲亲手做的,用来谢白大夫救命之恩……呜……”


 卿舟雪听着听着,却忽地正色道:“你说的是哪位?”


 当听她边哭便嗝出“白苏姐姐”四个字时,卿舟雪一时愣住。


 她半蹲下身子,与那小姑娘平视,清声问道:“小丫头,你可否告知我,她在何处?”


 本是出门游玩,不料无心栽柳,竟遇上了故人。


 这一路上,卿舟雪和云舒尘七拐八拐,跟着那小孩钻入了一道很深的巷子。


 那孩子擦干了眼泪,一路上都在夸白大夫妙手回春,是如何治好了她母亲的心疾。先前还奄奄一息的人,今日竟能下地走动。


 她说她家里穷,除却吃饭以外,根本没什么积蓄,平日也看不起病。但是那位菩萨姐姐义诊却从不收钱。这附近的穷苦人家,大抵都有受过她的恩惠。


 沿着青灰砖石进去,这只不过是个寻常医馆,朴素得很,自外头来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就不进去了。”


 云舒尘停在门口,轻轻摇头:“白苏念我是长辈,每次都甚是拘谨客气,况且我与她不是太熟,你们师姐妹二人会旧就好。”


 “也好。”卿舟雪将伞给了她,“师尊,是在此处等我,还是回船上等我?”


 “我慢慢走回去就好,不碍事的。”


 云舒尘将伞合拢,拿在手上。她稍微偏着头,瞧着卿舟雪犹豫片刻,便打起帘子走进了医馆。


 医馆中依然朴素。四平八稳的棕褐色木柜,陈列着一股药材的苦香。里头独坐着一位清秀佳人,手执医书,支着下巴,似乎是好不容易忙完一天,这会儿才落了点闲暇时光。


 卿舟雪心下觉得宽慰。


 果然是她。她还是那个老样子。


 那人闻声,抬起眼睛来,瞧见面前的白发女子,竟一下子愣在原地,连手上的医书也松了几卷。


 “师妹?”


 白苏讶然:“你怎的来了?”


 卿舟雪揉了一下那小姑娘的脑袋,微微一笑:“我和师尊带着两个弟子四方云游,不慎路过此处,机缘巧合之下,竟认出了这小丫头说的神医是你。”


 白苏轻咳一声:“比起我师尊的医术,我当真差得很远,远称不上这个。你可莫要胡说了,免得给她老人家丢脸。”


 “没有。”小姑娘不赞同道:“白苏姐姐就是神仙。前些日子这里发了洪水,有很多人都病倒了,你也救了好多好多的人……我娘还有隔壁大姨都讲,这是神仙下凡渡世的。”


 白苏认得这个小丫头,她问道:“你是小栀?今日不去上学堂,怎么跑回来了。”


 “我……弄砸了。”谈起这个,小栀又想着回家不免被长辈责怪,讲了来龙去脉,白苏听得叹了口气。她宽慰道:“你既然觉得我是神仙,神仙可不需要吃什么。是吗?”


 不知多久,她才将小栀哄好。没了礼物,却仍有情义在。卿舟雪看着那孩子紧紧抱了白苏一下,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看来师姐在此处,过得的确不错。小栀走后,白苏给卿舟雪倒了杯茶,两人随意谈了些近况。听说太初境现在如日中天,林寻真为事业奔忙着,一切都好;听说柳长老还是过着一如既往的日子,并无变化;总之云长老也想起了前尘,这一些卿舟雪没有多提,只是浅淡地笑了一下。


 白苏却从这温和一笑之中,知道她如今是求仁得仁了。


 “真好。”白苏放了心,听说这些事时,她眸中微微闪着一些光亮:“如今都失而复得,各偿其愿。”


 “柳师叔兴许也想念你了。”


 卿舟雪问:“近几年,还打算回去么?”


 白苏微微一愣。


 当年她是无意偷听了师尊与长老谈话,怕师尊把灵根献祭,才做出这等冒然举动。


 哪怕多年过去,柳寻芹心底过不了这道坎,哪怕她嘴上不说,心底恐怕还是存有一分遗憾或是愧疚。


 白苏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回去了。”


 “我在此处过得很好。没了灵根,仍可为寻常人看诊,兼之这一路走走看看,救死扶伤,并不有违我当年夙愿。”


 “也是。”


 卿舟雪也并未再三劝她,师姐从前温顺,从不忤逆长辈的话。这个决定既是她自己做的,想必对于日后也有了规划。哪怕身为修道之人,亦不止只有一种活法。


 “往事不可回头,万种得失,若是能得一个不悔,这样就很好了。”


 卿舟雪走出医馆时,天边已是一种暮昏色。现如今街头的人已不多,收摊的收摊,归家的归家。


 好像耽搁得久了一些。


 船停在离观潮很远处。


 卿舟雪快步走了回去,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不妙……许是直觉。


 远远地,便瞧见那片碧河之中,整只船湿淋淋地浮着,像是刚刚从水面下翻过来。


 岸边坐着两个落汤鸡,正在瑟瑟发抖。


 站着的是眉梢紧蹙的云舒尘。


 “怎么了?”


 云舒尘淡淡道:


 “你两个乖徒儿坐船上玩水,最后闹得厉害了,竟能连带着船翻到水里去。”


 船入了水,问题并非很大。对于水灵根修士而言,只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


 卿舟雪起先还不觉得如何,没想到往水面一看,姹紫嫣红,煞是好看,糊成一片,呈现出一种纠结的颜色。


 好像有什么方才搁在船上忘了拿下来,遇水则化,如今几乎已经没剩多少了。


 她心中微惊,那不是师尊她——来自东海的……虽说是一种胭脂水粉,不过由于原料极为罕见,因此很具有收藏价值。


 那俩傻徒儿还在瑟瑟发抖,卿舟雪的心也抖了起来。当年她劈了云舒尘的峰,却还能侥幸活得好好的——大抵是因为师尊对于剑魂还有些兴趣。


 希音轻声说:“师尊……我前天才把经抄完,手都快断了,这次能一起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