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溯微的剑尖垂下,尺素剑上青焰慢慢熄灭。
他两肩落雨,望着对面站立的模糊人群。人群中,徐千屿一双眼睛正朝他望过来。
他清晰地感觉到心脏急剧的跳动,一半是鲜红,一半是灰色的魔雾。
他原本是水火双灵根,当日被徐冰来封住了火灵根。今日为求生破戒,果然引发了不好的后果,令他在入魇的边缘苦苦挣扎。
又或者说,这是前世留给他的注定。
灵溯道君所说有用的神通,指的应该是“无限之境”和“复苏”的神通。
他曾用无限之境,将自己冰雪境外扩于整个世间,杀灭了世上所有人。
故而整个人世死寂一片,空无一人。
他随后又用“复苏”的神通,将所有人复活——此神通分明只能将刚刚被损毁之物按轨迹复原,但不知为何,他复活的却是百余年前的景致,与当时的所有人。
徐千屿出生那一年的房舍与邻里,现于百年后的十方街上。水如山撑伞而来,而徐千屿尚在襁褓之中。
他前世是如何做到这点,又是为何这样做,只为了师妹吗?这一点他也没有想明白。
但可以确定的是:身为道君,行这般灭世罪孽,令天道震怒。
天降诛仙神雷,必然取他性命。
不过,灵溯道君早已入魇,皮囊之下只剩灰雾。他以木剑刺穿自己心脏,令心魔带着神魂逃逸,化作第二世的他,本体则死于雷下。若不如此,他哪里还能有重生一遍的机会。
灵溯道君到底有一丝私心。
若无重生,便不得相见了。
今生的他又能说什么?
他原本就是道君相互交织的神魂与心魔所化。
沈溯微神色微变,看见徐千屿从人群中朝他跑过来。
无真伸臂拦住她,徐千屿从他手臂下钻过,仍然跑了过来。
不出片刻,徐千屿扑进他怀里,带着湿漉漉的雾:“师兄。”
徐千屿感觉师兄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手指又从发髻越过她的额头,滑过眼睫和温热的面颊,半晌才看着她道:“对不起。”
徐千屿却不知他为何道歉,语气中的压抑叫她有些难受。她怎么想都是师兄九死一生,自己捡了便宜,眼珠转转,也看着他迟疑道:“对不起。”
沈溯微仍然道:“对不起。”
“啊呀。”躺在地上的游吟受不了地盖住脸,“你们俩这是干嘛呢?对不起对不起,怎么没人跟我说一声对不起啊。”
众人面前,楚临风化为三头黑龙的剑灵仍然撕咬着失去人形的一大块蜃物。
花青伞道:“你借我和无真的灵气就是为了画阵把他叫过来?”
花凉雨道:“小伞,这是我与孚绍之间的事,请你容我料理干净。”
“好,你做。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咯,我倒要看看你跟他说什么。”伞上铃铛一阵响,迁怒了另一个男人,“无真你滚出去,不要碰我。”
“……”无真将披风上的兜帽拉起,遮住脸,将伞交给了花凉雨,钻出伞下,默默走到一边。
花凉雨一挥袖,楚临风的剑灵消散,回归剑鞘中。
那一团似人非人的怪物看着伞下衣袂飘摇的龙女,缓缓颤抖起来,竟似抽噎。
“你我曾有神魂重誓。”花凉雨拈起一枚纸人,神色温柔却严肃,“你如今背誓,我来取你的命了。”
挟着灵气的细雨洒落四面,荒芜的妖域重现生机:绿芽绽出,转瞬成一片荫绿。山川楼阁,影影绰绰现于雾中。
撑着翠色伞的龙女,裙带飘飞,步步生莲而来,身后赫然是万符宗旧景。
除却她如今已是鬼身,一切都与当年相同。
孚绍竟无挣扎,格外地顺从道:“好。”
他顿了顿,好像清醒了一瞬,忽然问:“菱纱如何?龙儿如何?”
“都好。”花凉雨道,“我叫蓬莱仙宗的人,将他们带到一旁。”
“你呢?”
花凉雨道:“我也很好。”
“喔,这就好。”
“别怕,不会痛的。”花凉雨微笑看他,以指画符,天地灵气皆在指中,语气仍然柔和,“师姐说过,无论多远,我都会把你找回来的。你已走得太远了,回师姐身边吧。”
“我知道。”孚绍笑笑,“我在等你呢。”
说完此话,金色符文跃出,光芒大作。如初升之日,将眼前这一团蜃物照射消散。
花凉雨手上拈着一枚苍白的纸人,看了看,将它同其他伥鬼的纸人一起收入袖中,流下两行清泪。
“你太便宜他了,就这样把他变成一个纸人?我看应当把他碎尸万段。”花青伞默了许久,道,“他是如何待你的?他将你做成伥鬼,让你化为厉鬼无处可去!他连你们的孩子都杀。你在他手中,受了多少苦?”
“我用了杀招,凝视封印术,他已经死了。”花凉雨道,“其他的事,我不能怪他。因为这不是他想做的。”
花青伞知道她心中难过:“有些人能救,有些人不能救。师姐,你这是以身饲魔,并无好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不是我,你当初本可以一步元婴,如今却做了鬼……”
龙女看向妖域景致,微微笑起来:“不,小伞,你说错了。”
“我不是想拘束他才来妖域,这本也是我真心想做的事。”花凉雨道,“那些人情应酬,我并不真正喜欢,都是为了让万符宗更好一些。我一生所做之事,都是为了宗门。但嫁给孚绍,却是我真心想做的事情。”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我恨他弑师大逆不道,可心底真的对他有情,在宗门内的时候,我就喜欢他。我们妖族对爱坦坦荡荡。想我花凉雨一生中,总要有一件或许于别人和自己都无益,但自己想做的事,于是我就做了。这件事的后果,我也愿意全然承担。”
因此,当年她意识出窍,红拂夜奔。孚绍见了她,唯独的那一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愣住了。
在世人都不知道的地方,两人也曾有过一段很好的时光。
孚绍连夜给她缝制嫁衣,又做了一顶花轿,叫四个伥鬼抬着花轿,迎她进门。二人以神魂为注,许诺花前月下,永结白首,但也知道好日子有限,也许有一日兵戈相见,生离死别。但那又如何呢?
掀开盖头的时候,孚绍的双手在抖,她扬唇在笑。
花青伞默默,不再作声。
徐千屿拽着师兄走过来时,便听到这句话。
“想我花凉雨一生中,总要有一件或许于别人和自己都无益,但自己想做的事,于是我就做了。”
她想了想,深以为然。
若有这样一件事,她徐千屿也一定会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