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雪芥 作品
第 44 章(第2页)
他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听话地准备站起身,然而只是把脸撑起来,面向她,说着我没有喝醉,眼神被窗外烟花的光照得过分明亮,好似真的没醉。
尤雪珍推他的动作一滞,因他的脸突然压下来,停在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
“砰——”
第三束烟花轻盈爆开,世界落下缤纷的彩色碎片和金星,溅满了两个人视线的余光。时间静止的魔法失效,叶渐白重新动起来,头一偏,嘴唇擦过她的头发,脑袋重重降落在她脖间,双臂收拢,将她抱紧。
除夕这一晚,叶渐白喝得很多,晕在吧台边。她和程文峰合力把他弄进空房间,累得没有余力,最后随便找了一间房间睡下。
到了真正躺下的时候却睡不着,也许有点习惯了熬夜的生物钟,又也许是陌生的床让她感觉不舒服,又又也许,都怪该死的叶渐白。
她睁大眼睛望着关了灯的天花板,窗帘忘了拉,屋内外一片漆黑,但天花板上好似有一块亮起来的荧幕,重播着他紧紧拥抱着她的画面。
他们拥抱过很多次,从小到大,代表着各种情感的拥抱,安慰对方,分享喜悦,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取暖……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充满微妙的,难以言语的情绪。
她觉得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讲,但在他没说出来之前,她慌张地用尽力气一把将他推开了。
最微妙的其实并不是那个抱,而是抱之前的对视,他的眼神,还有似乎随时要落下来的嘴唇。
她只能归咎为他喝醉了,人喝醉的时候,不必太去深究一些并不正常的行为。
快到天亮她才睡着,起来最晚,来到客厅时那群人凑在一起刚吃过午餐,又开始复制昨晚,打牌唱歌游戏,无所事事地度过新年第一天。
叶渐白冲她招手,示意给她专门留了一份。
尤雪珍尽量让自己若无其事,但坐下来一面对叶渐白,表情还是些微不自然。
叶渐白指着头说好痛,像是不记得昨晚的那个拥抱了。
尤雪珍顿了顿,云淡风轻地说:“你下次别喝那么多了,免得把我认成哪个
() 前女友。”
他捏着太阳穴,惊讶道:“我昨晚怎么了吗?”
……看来是真不记得了,那最好。
她低头扒饭,含含糊糊:“就是发酒疯咯。”
他递过来一张纸巾:“你投胎吗吃那么快?”
她接过擦掉嘴巴上的酱汁,含糊道:“我等会儿有事。”
尤雪珍本以为他会追问一下是什么事,结果他只是淡淡点了下头,问她:“需要我送你吗?”
她摇摇头:“不用……”
他点头,说如果要送的话再叫我,转开头去和程文峰搭话。尤雪珍闷头吃完,和剩下的人打完招呼后直接叫了个车去了商场。
叶渐白看着刚还在餐桌上的人迫不及待地出发了,他的视线追着她离开,灵魂似乎也跟着一并离开,程文峰喂了好几l声,他都没有再回过神。
尤雪珍在商场里逛了一个钟头,终于选好了礼物。
大年初一去人家家里,怎么也不好空手去吧。她琢磨着给大家各自买一份礼物,昨晚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在脑子里列了一遍清单:阿婆的话就挑一条漂亮的丝巾,孟仕龙的爸爸可以给他买一个锅,她上次去店里的时候发现锅已经很旧了,是时候换个新的。
至于孟仕龙……她左想右想也不知道该买什么,要不然直接当面问他好了。不然买不合适的也是浪费——那瓶她送他的香水她一次都没有闻到他喷过,她不想再买他用不上的东西了。
东西买好,她拎着两袋礼物打车到了孟记烧烤。
今天他们休店,卷帘门拉着,但二楼的窗户却能看到有人走动的身影。
尤雪珍偷偷走到斜对面的屋檐下,抬头往上望,不一会儿那个人影拉开了白色的窗帘,让日光透进来。
看到孟仕龙出现在窗那头,尤雪珍下意识缩起脖子,赶紧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小心抬起,孟仕龙并没有发现她,他站在窗边,举着镜子对着日光整理头发。
尤雪珍忍不住翘起嘴角,心想,好啊,表面上不在意打扮,背地里还挺臭屁的。
她像欣赏一出默剧,不知不觉就站了十来分钟,直到口袋里手机一震。楼上窗边的人给她发消息,说他准备出发来接她了。
尤雪珍看向二楼,虽然隔着距离看不清表情,但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好清晰,靠在窗边盯着手机,发现她没回就一直盯着看。
真的就像一只等待的小狐狸,在洞穴里连踱步都嫌多余,就趴在手机边,以为两只眼睛盯着就能盯出返信。
姿态太可爱,尤雪珍想多看一会儿,也好奇他就这么一直等她的消息吗?故意拖着没回。
他又专注地盯了一会儿,蓦地握住手机,大步离开,只剩窗帘在卷起的气流下微微摆动。
他下来了。
大脑接收到这个讯号,尤雪珍意识到自己应该往前走到巷子转角那边,不然就要暴露了。
她赶紧逃离偷窥地,趁着孟仕龙从里拉开卷帘门的工
夫,倒转回头,假装自己才过来。
拉开卷帘门的孟仕龙看到她从远处慢慢走来,神情微怔。
“……怎么这么早到了?”
“我买好东西比计划的时间早,就提前过来了。”
“你还买东西了?”
“当然啦,过年总不能空手来吧!”尤雪珍扬了扬手里的两个袋子,“这一袋给阿婆,这一袋给你爸爸。”
孟仕龙没有一开始收她礼物时的推诿,很高兴地把礼物收下,然后眨着眼睛看向她。
“没有我的吗?”
“有,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不然我怕你不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
“怎么不会……我送你的香水就是证据。你到现在都没有喷过吧?”
孟仕龙语塞,没法否认自己的确还没喷过的事实。
他转移话题道:“先进来吧。”
尤雪珍走进店铺,通往二楼的阶梯在后厨,她跟在孟仕龙后面往上走,略带紧张地问:“你爸和阿婆都在吗?”
“老豆刚被阿婆拎去剪头了,说他丑得不像话。”孟仕龙边说边笑,“他们应该等一下才会回来。”
尤雪珍恍然:“原来你爸也不爱剪头啊……”
孟仕龙再次语塞,半晌小声说:“嗯,其实往年被拎过去的还得再加一个我。”
尤雪珍笑得肩膀发抖。
终于走上二楼,一上楼梯就看见的是客厅,客厅往前是走廊,尽头是一间打开着门的房间。
他指着那处:“那里是我房间。”
于港岛公寓偶尔才住几l晚的房间不同,尤雪珍一想到那是他切实的,每天都会睡觉的地方,一种奇怪的窥私欲涌上来,反而羞耻地打消了进去参观的念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
“我就坐这里吧。”
“好。想喝鸳鸯奶茶吗?”
“诶,有吗?”
“你来前我煮上的,应该快好了。”
他把袋子在茶几l边放好,说着就跑下楼去,不大不小的客厅回荡着脚步的余音。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不敢随便乱走动,只用目光继续观察这里。
她从刚才就一眼注意到了靠近阳台的灵龛,上面挂着一张女人的黑白照相,留着齐肩短发,笑着,嘴唇扬起的弧度几l乎和孟仕龙笑起来的样子一模一样。
尤雪珍在那张太平山的缆车合照上见过她——孟仕龙的妈妈。
灵龛被打理地很干净,插着的山茶是刚换的,水果没有一颗腐烂,最旁边还放了一卷邓丽君的磁带,《何日君再来》。
尤雪珍觉得自己光是这样看着很失礼,连忙站到灵龛前鞠躬。
孟仕龙端着奶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尤雪珍听到脚步声侧过头,懊恼地说:“我应该再带点水果来的。”
他神色微怔,表情柔软地玩笑道:“不如你等会儿下面的时候多做一碗给她?”
尤雪珍却当真了,拍手说:“好主意。”
他随手扯了一张茶几l上放着的单子,铺在杯子下面放到茶几l上:“先来喝奶茶吧。”
尤雪珍重新坐下,但看着奶茶,眉头微微凑紧了。
“这个要不要紧?”
她指着杯子底下的纸,“摄影展报名表”这几l个黑字被杯底濡湿,担心这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不小心拿错。
孟仕龙的视线跟着看向那里,些微不好意思地把纸反过来,让她继续垫。
“不要紧,之前买相机的那个店里留下过邮箱,他们发过来的。”
“是吗……?”
尤雪珍没被他随便糊弄,又把纸翻回来,扫了一遍,才看明白是一次面向新人的摄影展征集,对报名的人资格没有限制,若是选中的就话就能参展。虽然不是什么一飞冲天的比赛,但对新人来说一次不错的机会。
“你不试试看吗?”
孟仕龙迟疑地摇头:“不了吧,我的摄影技术肯定会落选,没太大必要。”
尤雪珍蹙起眉头:“可是……你明明是有兴趣才会把这张单子打印出来吧?”
他笑了笑,这次回答得很快:“没关系的。”
“什么叫没关系?”
“我的兴趣。”
语气没有半分委屈,他说得极为坦然。
高三那年妈妈生病花掉家里太多钱,变卖了港岛的房子却还是没能救下她,还欠了一些外债。老豆天天夜半三点起早去给人做便当还这笔钱,却说自己一点不累。
难得两人都得空的周末,他带着他去郊外的公园钓鱼,黄昏时分从钓箱里拿出多做完一份的便当塞到他手里,说这一份偷偷多加了一个蛋,要吃好,吃好身体好才能好好念书。
老豆把便当递过来,耳鬓的白发不符合他年纪的多。
老豆大概是从那时候起就不爱剪头发,他笑话自己一剪兴许就长不出黑发了。
他想,那自己就陪着他不剪吧,做一对乱糟糟的父子也挺好。
沉默地吃着便当里的荷包蛋,老豆手中的钓竿依然没动静。他没完全咽下蛋白,含糊不清地同老豆讲,我知你留在港岛伤心,不如我们找个便宜点的城市开店,港岛太贵了,寸土寸金。
老豆想也不想就驳他,外头再便宜也要一大笔钱。
他轻描淡写道,我不想上大学了,也没有想学的专业,那笔给我存的钱就拿出来用吧。
老豆自然是震怒。
他垂下脸,数次吞咽喉咙,还是没忍住抹了一把眼睛,这些天没流出来的眼泪滴进便当里。
最后他说,这样你就不用再半夜三点起来做便当了,我不想你也累倒。
“我不能再失去你。”
老豆听后,手心颤抖。
没有一条鱼在水底下,水中的浮标却不住地抖动着。夕阳把老豆的眼眶和水面都照得通红。
他不知道老豆到底看没看穿他撒谎了,反正到最后,他没把自己想报考地质学的事情透露给任何人。反正就是把手中的岩石换成锅铲,他并没觉得有多么不好。
除了今天,他第一次告诉了第二个人,对着她和盘托出,没有遗憾,神态轻松。像是一个天生的冲浪手,温和地接受了命运加注在他身上的波动,他原本可以浮出海面,却被浪头打下去,就干脆把自己折成浪板,托住他在乎的人。至于他自己,他无所谓。
可这样不好。
尤雪珍清晰地感觉自己的胸口在收缩,他那些刻意压住的遗憾和委屈统统都跑到了她这里。
奶茶的杯壁烫着手心,她踌躇着,还是说出口:“不要再这样了。”
“……什么?”
“不要总是做那个最后往火锅里夹菜的人。”尤雪珍把他只倒了一杯的奶茶推给他,“偶尔要做第一个下筷子的人。喜欢的食物,喜欢的东西……既然喜欢,就要去争取,去尝试,对不对?”
孟仕龙定定地看着她,奶茶的雾气无声地往上漂浮,模糊了他眼中某种汹涌的情绪。
他握住掌心,就像摁住某股冲动,但视线还一寸寸地在她脸上开拓。
“那……先从喜欢的人开始好不好?”
他仿佛在自问,可那双眼睛那么直白地在看她。
这个时候的孟仕龙和温和两个字一点都沾不上边了,让她不敢看他,心脏像一颗皮球被重重往地上一拍,连续地弹跳出好远,好远……远到她觉得好像不能再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