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使知道一去不返,九死一生,这群年轻人们还是签下了一重又一重的死亡契约和免责条约,跨过重重难关,满怀希望地踏上了他们的征途。
在两月之后,“哥伦布”号在大洋深处遇到风暴,就此沉没。
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可当它真正传来时,连《银槌日报》都为之静默了一天。
小白继续猜:“宁哥不喜欢坐船?不喜欢水?还是晕船?”
见始终得不到宁灼回应,小白自言自语:“不坐就不坐吧,可我们要怎么出去呢?”
宁灼听着小孩充满希望的奇思妙想,觉得那是和自己完全相异的世界。
因为过于遥远,连“试一试”的想法都觉得奢侈而渺茫。
小白突然一捶手心,仰起头来,笑微微的:“宁哥,我给你搭一座桥吧。”
这句话傻得完全超出宁灼的想象了。
他迷茫地:“什么?”
“搭一座桥啊。”小白比划了一下,“从银槌出发,连到陆地,再到下一块陆地——”
宁灼低头,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小白正说得兴奋间,撞上了宁灼的笑容,整个人都看怔住了。
笑过后,宁灼转开眼睛,大踏步往前走去。
小白回过神,亦步亦趋地跟上来。
宁灼越走越快,要把这个荒诞可笑的梦想甩在后面。
他不能告诉一个小孩,别说去想象这世界上会存在一座跨海的大桥了,他甚至根本没有关于他的仇恨之外的计划。
他不知道自己糟糕的身体够不够支持到查理曼露出破绽的时候。
所以,山海,月亮,大桥,都是他想也没想过的事情。
小白也很快感应到了宁灼微妙的抗拒,快步跟了上去。
宁灼人高腿长,跟到后来,小白几乎是奔跑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触怒”了宁灼,急急地道歉:“宁哥,我错了。——宁哥,我不瞎想了。我知道那个很蠢,我就是那么想一想,我——”
宁灼猛然刹住脚步,将手掌轻轻按在了他的脑袋上:“不蠢。”
他以前所未有的柔和口吻,低声道:“你可以想。”
可小白一步不停,展开双臂,死死环住了他的腰身。
宁灼被他冲得向后一踉跄,满目不解。
“宁哥,我哪里做错了,你跟我说好不好,别走那么快。”
小白的手在宁灼的腰后一点点发力扭紧。
他体温是天生的高,额头上浮了薄薄的一层汗,埋在宁灼胸前,又潮又热:“我被很重要的人扔下过。他们总选他们的路……我没有不让他们选,我只是……我永远不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他满怀希冀和渴望地抬起了头:“你选了我,就不要扔下我,好不好?”
宁灼不言。
半晌后,他俯下身,把小白扛上了肩,大踏步向回走去。
“鼻子下面是嘴,腿短就说一声。”宁灼说,“不要追。”
小白在他肩上蹬了一下腿,把腿绷得直直的,大声抗议:“不短!”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
小白安心地在这里做了个窝,住在了宁灼身边。
他在格斗上吃了不少苦,换来的不小的进步,两三个月下来,已经可以和宁灼有模有样地拆招了,还相当擅长举一反三,时常冒出些奇思妙想,角度刁钻得让宁灼都不能掉以轻心。
而他枪法上的天赋,强得超过宁灼所知的任何一个人。
宁灼总算体会到了养孩子的快乐。
他带小白去模拟战斗室,教他怎么根据手头上的队员进行调度,并合理分配职能,完成合围、刺杀、劫物等各种模拟任务。
小白带他看电影。
不是i公司拍的那些——一切和i公司相关的娱乐设施,除了《银槌日报》这种必要的资讯类软件,都不被允许在“海娜”基地中使用和装载。
他带宁灼看两百年前的人们看的那些电影。
可惜宁灼没什么浪漫因子,电影里的主角还没有在小屏幕里活动超过十分钟,他就已经睡着了。
而这样简单的快乐,终止在次年春天到来的时候。
那天,闵旻走进了他的训练室:“宁哥,有人找。”
宁灼刚把一个钢制偶人的脖子一腿扫得凹陷下去,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生意?”
闵旻迟疑了一下:“……是。”
她压低了声音:“看着有点怪。点名要见你。”
宁灼挑眉。
慕名而来、愿意出高价找他办事的人不少,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宁灼看向了角落里的小白。
他训练累了,正抱着悬在半空的沙袋晃晃荡荡地摸鱼。
一看到宁灼的视线扫过来,他手脚并用的往上一缩,挂在了沙袋上,试图隐形。
宁灼三步两步上去,给他摘了下来。
躲藏失败,小白马上带着他甜甜的小梨涡,双手抱在胸前乖觉地讨饶:“宁哥渴了吗,我去给你泡枸杞茶!”
宁灼把他的拳击手套抽走,发现他指节通红,倒也不是全然的偷懒,把他往地上一放:“去吧。”
小白小兔子一样撒着欢儿地去了。
宁灼简单换了一身待客用的体面衣裳,在闵旻的引导下,前往专门接待客户的贵宾室。
傅老大已经在里面了。
他在这种场合里也会出面,不过他从来不自报身份,只笑着添水招呼。
基本上所有来客都会把这个男人当成茶水间员工。
这次的来客有两位,一位管家模样的容长脸男人,西装革履,不肯落座,只站在上首主家的身侧。
这次生意的正主坐在主位,看见宁灼进来,就客气优雅地冲他一颔首。
男人穿了一身唐装,约莫三十五六岁左右,身材保持得不错,面孔清俊,看上去莫名有些面熟。
宁灼进来后,管家模样的男人走上前来,礼貌地递上了名片。
那张名片材质特殊,玉石一样触手生温,左上角用小篆印着两个瘦长而带筋骨的字:
棠棣。
唐装男人温声道:“棠棣,单荣恩。”
那家生物建材的名称如雷贯耳,是专门生产义肢的。
…宁灼早年用过这家公司出产的义肢。
宁灼不动声色地一点头:“您好,单先生。请问有什么事情?”
“最近我忙着收并一家公司,实在不能有负面新闻闹出来。所以来得晚了一点。”
单荣恩顶着宁灼最厌恶的商人式笑容,笑盈盈道:“我家飞白没有给宁先生添太多麻烦吧?”
宁灼一顿,血一寸寸冷了下去。
他终于发现他为什么看起来眼熟了。
单荣恩的鼻子线条英挺又简洁,有一点微微的驼峰。
像极了……小白。
管家殷殷地接上了话:“我们家二少爷娇生惯养的,这些日子辛苦您了。”
单荣恩嘴角扬起来的弧度标准又克制:“听说宁先生为了救他费了一番周折,其实实在是没有必要的。”
“那群脏东西不过就是图钱,装个花架子,最多也是把他脖子后面的定位器挖出来,哪里真敢杀他?……只是您大概不知道,白白辛苦您了。”
“敢问您一单多少钱?我们按顶格来付。或者你来开一个价格,都是可以商量的嘛。”
见宁灼低了头不回应,单荣恩对他举了举红茶杯:“年轻人,一腔热血啊。”
上好的红茶,茶汤鲜红明亮,热气蒸腾,让宁灼想到自己为了救小白流的血,用这一口小杯子,大概盛不下。
二儿子进入“海娜”的次日,单荣恩就知道了他的去向。
他叫人盯了“海娜”很久,确定了他们没有上门敲诈的打算,却也迟迟不见他们把人还回来。
等事情了结了,他才登门拜访。
在一片沉默中,傅老大突然开口:“那时候绑架他的人,说要多少?”
单荣恩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倒水的敢插话,一时语塞。
不过由于不清楚雇佣兵内部的层级关系,他也没有呵斥,只是平静疏离地微笑:“他们没来得及问。”
傅老大:“总有个估数吧。”
单荣恩笑着看向宁灼,用目光询问为什么这个人这么不礼貌。
发现宁灼没有丝毫理他的打算,他只好转看向傅老大,抿了一口红茶:“谁知道呢。”
傅老大笑了,笑得挺和气:“不知道的话就按市价的平均值来。怎么也要一百万吧。”
他竖起了一根手指。
仔细看的话,他的手骨型极好,细长修韧:“我们宁宁要一百万零一块。”
单荣恩脸上的微笑顿时僵住。
宁灼没听傅老大的报价。
他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场子,是在笑眯眯地扇对方的耳巴子。
可他不在乎。
宁灼只觉得肩膀上三月前的旧伤隐隐作痛。
…真他妈没意思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