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灼干脆道:“去过。”
他语气平静,却已经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觉。
原因无他。
他可能比任何人都知道林檎的本事。
林檎说起话来,完全不是浑厚、严肃、颇具威压的声音。
如果是不熟悉的人,面对这样和风细雨的警察,很容易产生“不过如此”的轻蔑感。
只有宁灼知道,这是个洞察力和执行力都是五星的怪人。
之所以这么痛快地承认工厂的事情,是因为他太清楚知道自己昨天为了带着单飞白尽快撤退,根本来不及扫尾。
工厂里留下太多他的痕迹了。
听话要听音。
宁灼已经猜到,昨天出工厂那趟警的,八成是林檎。
倒霉。
碰见单飞白就没好事。
在心里完成了一番毫无道理的迁怒,宁灼心气稍顺,不忘补充:“火不是我放的。”
“我知道。”林檎说,“但你杀了个人?”
宁灼纠正他:“仿生人。”
林檎:“我只找到了脖子以下的零件。头呢?”
宁灼:“带走了。”
林檎:“到底发生了什么,方便……”
“不方便。”宁灼打断了他,“下城区多的是‘白盾’管不了的事情。不如管好你自己吧。”
林檎默然,没有再死缠烂打地追问下去。
但作为他的老熟人,宁灼太了解他的秉性了。
从宁灼这里得不到他想要的,他也会自己查。
不如自己卖个关子,用工厂着火的事情牵扯一下他的精力。
几小时前,大概是为了博取流量,《正义秀》自开播以来第n次“片源外泄”,流出了一些片段。
其中就包括查理曼打烂犯人面孔的那一段。
早就该被处死的连环杀手居然顶了个新马甲再次犯案,抢着去执行死刑的警督又莫名其妙给了连环杀手正脸一枪,完全破坏了尸体。
“白盾”在全城人民面前现了个大眼,必然不肯咽下这口闷亏,肯定会组织菁英骨干进行深入调查,给市民一个交代。
林檎作为长安区第三别动队的副队长,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不过,林檎虽然是骨干,可他的脑残上司非常讨厌他的死较真。
宁灼巴不得他多去调查一下工厂失火的事情,既给自己帮忙查查单飞白到底得罪了谁,也离这件案子远一点。
因此他全程刻意不提及《正义秀》。
和他两相沉默了一会儿后,宁灼说:“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林檎:“刚才没事,现在有点事。”
宁灼:“说。”
“也不是大事,就是有点好奇。”林檎语调很动听,“……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他温温柔柔地问:“‘白盾’,《正义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你不感兴趣吗?为什么一句也不问我?”
宁灼头皮微微一麻,抓住通讯器的手缩紧了一寸,又快速放松。
他的刻意回避居然也被察觉了。
妈的,这一把寒光锃锃的温柔刀。
“什么事?”宁灼话音如常,“我昨天忙死了。”
那边的林檎微微笑了起来。
那本该是一个赏心悦目的温润微笑,可惜被从他嘴角延伸出来的蜈蚣一样的疤痕完全破坏了美感:“看看新闻吧。说不定心情会好一点。”
林檎挂掉了通讯,轻轻呼出一口气。
…宁灼和这件事没关系就好。
毕竟,林檎还记得五年前,自己告诉宁灼考上“白盾”后,他眼中流露出的强烈到可怕的反感和冷漠。
“白盾”高层犯错倒霉,他应该挺开心。
这样算来,坏事里总还是有一件好事的。
放下通讯器,林檎回到了会议室。
长安区副队长级别以上的“白盾”都集中在这里了。
大家人手一支电子烟,齐心协力地把会议室里抽得烟雾缭绕。
林檎进门前,随手关闭了火灾报警器,免得引发无效报警。
所有人统一无视了他。
他出去打电话前,二队队长在对昨天晚上的事情发表看法。
现在他回来了,四队队长正在慷慨激昂地喷着唾沫,要求调查所有被连环杀手毁容的受害者及家属。
他的理由是:“手段这么残忍,一定是仇杀!”
在四队队长洪亮如钟的发言中,林檎侧过身,轻声问三队队长苏澜,也就是自己的直属上司:“你说过了吗?”
“说过了。”她蹙着眉,“‘这件事很严重,我们会做好舆论管控,在舆情上为大家尽量争取更多时间和空间’,片儿汤话嘛。”
林檎温文尔雅地:“嗯。”
苏澜同样轻声地:“你怎么看?”
“……让我看吗?”
林檎用他那让人如沐春风的声音说:“立即切断一切查理曼先生的对外联系方式,盘查他在行刑前七日的所有联系记录和转账记录。他的表现非常异常,明显对杀人犯有着情感联系。巴泽尔那张脸下面,我怀疑有另一张脸。据我所知,他的儿子已经失踪了很——”
苏澜掐住了他的手腕,也掐灭了他的话。
她摇头道:“没人想听这样的话。你明白吗?”
林檎的眼睛蒙在那条白色绷带下,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情绪。
他平静一耸肩:“所以大家都知道,根本没有必要让我发言。”
…这件事才发生数个小时,还没有调查结果。
但林檎已经猜到了结局。
必然要有个当天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在家睡觉的受害者家属出来顶罪。
到时候,舆论就可以被利用起来了。
——被毁容受害者或她的家属为了不让杀人犯舒舒服服地死去,想了个匪夷所思的办法,把正常的注射用药调换成了剧·毒。
听起来多么像复仇爽片里的情节,顺理成章,让人热血沸腾。
反正杀人犯本来就要死,现在无非是死得惨了一点,总不可能让这个替罪羊真的替罪。
只需要关上个十天半个月,让外面不明真相的正义市民好好游·行抗议几天,再全须全尾把人放出来,说已经进行了批评教育,就是皆大欢喜的hyending。
至于巴泽尔怎么变成拉斯金的……
拜托,毁容杀手本来就是穷凶极恶的歹徒,现在的科技又这样发达,找个自己的死忠小弟给自己当替死鬼,自己换张脸,再逍遥法外,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吗?
经过这样的一番操作,“白盾”依然是守护市民安全的有力盾牌。
一切罪责,都会被掩埋在耀眼的光芒之下。
这就是银槌市的“白盾”,守护公平、正义、法律的组织。
林檎暗叹一声,想,宁灼的话没有错。
在“白盾”,他要先管好自己的心,然后能出一分力,是一分力。
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
此时被好友林檎惦记着的宁灼,正在把玩单飞白那副新脊椎。
准确的说,只是脊椎模型。
液金是银槌市南端近海开采出来的资源,延展性极强。
现在,整条资源线都掌握在瑞腾液金公司手中。
用液金浇灌出来的骨头触手微热,闪着薄薄的金色光芒。
这条新的脊椎,正在隔壁一点点植入单飞白的后背。
从此后,他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了。
宁灼的手指沿着脊骨节一颗一颗滑下来,反应过来这样的动作像是在抚摸单飞白的后背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他把那脊椎当做鞭子,在半空中随意挥了几下。
还挺顺手。
但宁灼非常不爽。
在他手边的浮空电脑屏上,是闵旻给单飞白拍的检查照。
宁灼一张张滑过去。
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是宁灼的杰作。
胸口、右下腹、小腿、左臂……
宁灼能说出每一个伤口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