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对她这位母亲的了解怕是还没他了解的多,她对景昭偏爱之至,又怎会容忍与景昭朝夕相处的他被解契之后再另行婚娶,活人不能保证遵守约定,只有死人万无一失。
几乎是瞬间,沈思年就想通了其中关键。
只是想通了又如何,他在意的并非生死,而是,“为何要与我解契,就因为这眉心红痣?你厌恶这红痣,便连我也一起厌恶了吗?”
沈思年指着自己眉心的红痣质问,眼中尽是伤情与悲凉。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昭昭从来没有讨厌过思年哥哥,从来没有。”景昭着急的摇头想要解释,却迟迟的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因她一句从来没有,沈思年的心便如同死灰复燃,他目光灼然的盯着她,面上却冷声逼问:“既然没有讨厌过我,那为何要与我解契?你有苦衷?”
景昭却沉默着不再开口了,她静默良久只道:“没有苦衷。是我觉得我们不合适,所以要与你解契,思年哥哥要怪就怪我吧,就是拿走我这条命也没关系。”
沈思年好不容易浮上水面的心又忽然溺毙,他用一种似乎从未认识过她的眼神看着她。
她说她从未讨厌过他,现在却又说他们不合适,真把他当傻子一样哄吗?
为何不肯说出原因?她想维护谁?
沈思年一双眼睛几乎血红,恨不得直接附了她身,探寻自己想知道的一切。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不忍心伤害她。
沈思年苍凉一笑,低沉的嗓音仿佛在人脑中回荡,“景昭,从今往后,我只愿与你,生生世世不复相见,你好自为之。”
沈思言说完,原本就虚无透明的身影就直接消散在室内,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景昭慌忙掀开床幔,赤脚踩在地上,声色沙哑带着哭腔,“思年哥哥!”
没有人回应她,仿佛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只有沉睡之中的飞鸢突然惊醒,起身发现景昭后,连忙上前查看,“娘子这是怎么了?怎么鞋也不穿就自己下床了?是不是奴婢睡太沉了,娘子唤奴婢奴婢没听见?”
飞鸢正心中责备自己怎么睡得那么沉,连娘子喊人都没听见时,就在点了内室的灯之后发现她家娘子像是哭过,眼眶鼻头都红红的一片。
她诧异的上前,心急询问:“娘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奴婢马上去叫张医士!”
“飞鸢!”景昭一把抓住要出去唤人的飞鸢,沙哑着嗓音说:“给本家传话,让张德明日一早来见我。”
张德是景昭院子里的小厮,原是她母亲拨给她的人,手脚利落,院子里不缺人,知他马术精湛,便给他安了个送信的差使。
过去与沈思年通信皆由他经手,最后一次也不例外。
可沈思年的意思却好像是,张德杀了他?张德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德第二日一早如约到了别庄,他以为娘子又是有什么信想要他送,说起来娘子已是许久没有让他送过信了,不过若是送信,托人送回府上便是,怎么还要他到这别庄来呢?
张德虽然心有疑虑,但是也没有多想,径直进了别庄,后又被管家带到了青松院,原以为丧尸拜见娘子,谁知张德刚进去就被几个壮汉擒住,五花大绑起来。
他被人带到花厅,景昭端坐在上首,手里捧着白玉茶盏,神色清淡的看着他,明明是一副柔弱的长相,可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却像极了她娘景氏主母。
“说说吧!沈思年是不是你杀的?为什么杀他?”景昭面无表情的问出这句话,可手里的茶盏却快要被她捏碎了。
张德闻言,神色大惊,娘子她是怎么知道他杀了沈郎君的。
额头冷汗滚落,张德张嘴就想抵赖,却又听景昭不咸不淡道:“你可以选择不说实话,正好,听说你新纳了一位夫人,还给你生了个儿子,我还没同你道喜呢?不如把她们请来这别庄……”
“是!是我杀了沈郎君。”张德突然道,他不知道娘子是不是吓唬他,可是他不敢赌,那是他唯一的儿子。
娘子会把他绑来,想来是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他就是抵赖也没用,索性如实托出。
“是主母,是主母让我这样做的,她说,既然您已同沈郎君解契,那他便是您的污点,景氏嫡女不允许有这样的污点存在,所以命奴在送信的时候杀了沈郎君,后面再假称病逝,不让您知晓真相。”
“原来真的是母亲所为。”景昭手中对的茶盏“砰”然落地,碎了满地。
其实她心内早有猜测,如今不过是确认罢了。
景昭没有杀张德,张德只不过是听命行事,就算是娘亲,也是因为她的缘故,所以害死思年哥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她自己。
如果不是她要他成为自己的侍童,也就不会害他此生至此,是她错了。
张德被放下了山,他本来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谁知道娘子竟然放过了他,这倒叫张德一时陷入了两难境地,若是叫主母知道此事,他定然逃脱不过惩处。
可是……可是能活的话,谁又想死呢!
张德就这样战战兢兢的骑马下了山,抵达山脚时却看到了一个怎么也没想到的人。
他慌忙勒住马绳,看到那个拦路一身都裹在黑色披风里面的人,张德先是神色不耐烦的呵斥,在那人转过身来时却陡然遍体生寒。
“你……你……怎么会……”张德被吓到说不出话来。
沈思年看着骑在马背上的人,黑色的眼眸里光影诡谲,他说:“张——德?”
在张德被掀飞下马,趴在地上看到沈思年漂浮的下半身时,总算发觉了不对劲,也更加惊魂失措,顿时跪在地上求他大人有大量放过自己。
沈思年根本不听他废话,他只想知道他想知道的一切。
——
天越发的寒了,燕山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别庄之上一片雪白,就连大门上都挂上了白色的丧幡,别庄内外哭啼声一片。
景氏唯一的嫡小姐,殁了。
年芳十六,悬梁自尽,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飞鸢和夏桃几乎哭晕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娘子会这般想不开,人竟就这样没了。
可是再悲痛,娘子的后事也要人操持,还要将娘子的遗体送回本家,飞鸢和夏桃也只能努力打起精神来。
彼时燕山山脚,沈思年刚刚杀了人。
张德是他变成鬼之后杀的第一个人,大概也是最后一个,他本来还想看看人死后会不会和他一样变成鬼,可是没有是,什么都没有。
他只感觉到张德死后,他的身体里有一股气飘出去飞走了。
根本没有变成他这样的鬼。
真是可笑,所以老天为什么要让他变成鬼来经受这一切呢?
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概是,沈思年从张德的记忆中知道了昭昭与他解契的真相。
她并非是讨厌他,也不是她说的什么不合适,她只是想保护他。
因为景氏的主母,那个除了景氏的家主之外拥有无上权力的女人,在知道自己的女儿活不过十八岁的时候,便决定让沈思年在景昭死后给她殉葬。
而这些话却被去探望母亲的景昭听到了,她慌不择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唯一想到可以保护沈思言的解决办法就是与他解契,从此两人再无关系。
知道真相的沈思年,神情似喜又似悲。
他庆幸自己对昭昭的爱,让他没有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举动来。
他庆幸他守护了那么多年的人,一如他爱着她那样,爱着自己。
只是就算是相爱,也依旧改变不了这悲凉的结局。
他是鬼,她是人,他们注定人鬼殊途。
沈思年的魂体在燕山脚下徘徊了两日,身边张德的尸体已经被路过的狼群吃得干干净净,他自己也快消散于这天地之间。
真得好想再见她一面,沈思年浑浑噩噩的想。
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蜷缩在一块巨石之下的沈思年下意识抬起头。
是一支哭丧的队伍。
白色魂幡招摇,漫天的黄色纸钱纷飞而下,有些许落在了沈思年面前,他却无心去管,只紧紧盯着队伍的前面,为首的两人是飞鸢和夏桃。
景昭的婢女,为谁哭丧呢?她们家里人死了?
沈思年漫不经心的想,一双眼眸却红的可怕,他从地上飘了起来,即便是魂体也止不住的颤抖。
他的魂魄飘进了被家仆们抬着的棺材里面,也看清了里面躺着人的真容。
说实话,这是沈思言见过最丑时候的她。
只是,“昭昭,你怎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