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浮动着极淡的三合调色油的味道,加了橙花香精,闻起来不冲,也不伤害身体,用来代替松节油。
这本是闻惯的味道,该觉得舒心,但秦佳苒此次此刻觉得难以呼吸,手指轻一下重一下抠着指腹上沾染的颜色。
李梦岚害死她妈妈不是因为厌恶吗?厌恶她妈妈,厌恶她这个野种,因为有她和她妈妈的存在,就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李梦岚,她嫁的丈夫是一个多么无耻,恶心,风流的货色。
秦佳苒不懂谢琮月在说什么,她甚至没有说想。她害怕。
人就是这样矛盾,终其一生都在拼命追寻真相,但到了真相面前,临门一脚时,又往往会怯步。
谢琮月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止住她无措的动作,拇指揉着她的掌心,力道缓缓又珍重,直到她手指松弛,不再那样紧绷,他这才坚实而强势地插/进去,十指相扣。
“不用怕。”他说。
秦佳苒很轻地嗯了声,乖乖被他搂着。
谢琮月用眼神夸她勇敢,挪开目光的瞬间,温柔的情愫褪去,只有冷厉和公事公办的整肃。
他瞥一眼秦达荣,见他并没有打开那份报告,并不意外,语气很淡:“老爷子,东西都给你了,看不看你自己决定。”
秦达荣紧紧捏着那张纸,佣人扶着他,才堪堪站稳。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他已经是个半截身子埋入土的老人,若不是为了秦家,何必做这些恶事。
他老了。是真的老了,年轻时杀伐决断,为了秦家百年能冲进匪船把谢老夫人救出来,那份胆气,早已在几十年的荣华富贵中磨光。
“爸......”
秦世辉整个人也有些恍惚,他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状况。他只知道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后背也窜起一阵一阵的冷汗,说出来的声音像踩在云里,没有一个支点。
“不如我看.....”
“闭嘴!”
秦达荣呵斥。
谢琮月没什么情绪地笑了声,但到底藏了几分鄙薄,以及高高在上的同情,宛如冷漠无情的神袛注视可怜的蝼蚁。
人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历此一劫,只能说是作孽太多,得此报应。
“老爷子不敢看没关系,我可以直接告诉你结果。”谢琮月大发慈悲。
秦达荣一双混浊的眼睛死死看着谢琮月,眼珠泛黄,呼吸逐渐剧烈,他把手里的纸张捏皱,没有说话。
“贵孙女是B型血。”
一句话轻描淡写。
秦达荣先是呆滞,而后大口大口喘气,手颓然地松开那份文件,腿站不稳,直接软了下去,秦世辉顾不得其他,连忙去扶,声音里全是焦急:“爸爸!”
“世辉.....”秦达荣无力地喊着儿子的名字。
“我在,爸,您稳着。快,把老爷子扶到沙发上去。”
一群佣人手忙脚乱,把秦达荣半抬到沙发上,又有佣人端来热茶,秦达荣巍巍颤颤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渐渐平复情绪。
“不可能。不可能!”他捏着茶杯,喃喃自语,“彤儿明明是A型血!她的出生报告我看过,是A型血!”
谢琮月淡笑,示意瑞叔把那份文件捡起来,瑞叔心领神会,将文件拾起,走到秦达荣面前,恭敬地递过去。
这次秦达荣没有多想,一把拿过,翻开。
这是一份近期的血常规报告,上面显示的姓名是秦佳彤,二十五岁,血型为B型。再往后翻,则是一份年代更久远的血常规报告,名字也是秦佳彤,0岁,血型那一行被人拿黑色墨水涂掉,然后在旁边写了A型。
这种做法只能说欲盖弥彰,没人看不懂。
秦世辉两眼发黑,“爸.....我是A型....梦岚是O型....”
所以秦佳彤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B型。
秦达荣靠在沙发上,不言语,一双眼睛不知道看着何处,神情行将就木。
血缘,自古以来都是人类的执念,一旦在这方面出了差错,起了疑心,是不可能再有转机的。
“去!把人叫过来!快去!!”
秦世辉暴怒地冲佣人发火。
秦佳苒全程看着这场闹剧,不知为何,心湖居然掀不起丝毫波澜。
秦佳彤对她的出生一向自视甚高,她是这个家唯一的合法的“嫡女”,这些年时常拿血脉做文章,辱骂秦佳苒是野种,骂她玷污了秦家的门楣,也辱骂秦佳茜,骂秦佳茜是小妾生的贱人,不都是仗着她自以为高贵的血脉?
很快,李梦岚、秦佳彤和秦家泽出现在这里。三人看见谢琮月也在,都惊讶了一番,不知道短短一个小时内发生了什么。
李梦岚不知道为何,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情绪笼罩她,心脏突突突地跳着。
“谢少爷也在呢。”李梦岚打起精神强撑场面,看一眼脸色惨白的秦达荣,“爸,这是怎么了?”
秦达荣颓败地坐着,已经到了气数耗尽的地步,受了莫大的刺激,连气息都在衰弱,他抬手把报告扔过去,“自己看。”
李梦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七上八下地,迟了半拍才蹲下去,把东西捡起来。
“妈咪....”
秦佳彤也被凝滞灰重的氛围压得喘不过气,尤其是看见谢琮月搂着秦佳苒,心中又酸又妒又怒又无能为力,各种情绪滚作一团,宛如一大锅热油,炸着她。
凭什么秦佳苒什么都有。凭什么。
明明她是个野种,是个贱种,是个肮脏的产物。
凭什么。
她才是这个家真正的孩子,所有的资源和好处都要紧着她才是,为什么到最后,她什么都没了,可秦佳苒却什么都有?
就连她的画室,妈妈为她布置的画室,也被秦佳苒夺走,她居然堂而皇之地在这里画画!
命运的潘多拉魔盒早已悄无声息地打开,厄运接二连三地飞出来,还差最后一个。
秦佳彤不知道最后一个是什么。
“啊!”
一声尖叫刺破秦佳彤的耳膜,震碎她所有的思绪,她迅速抬起头,看过去。
李梦岚像见鬼一样把报告扔掉,然后扑到秦达荣的脚边,哭着解释:“爸,这都是假的,是别人陷害我!爸,您要相信我,您相信我啊!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谁要害我?”李梦岚忽然转过头,凄厉的目光直刺秦佳苒,“是你!”
“是你是不是!”
秦佳苒没想到李梦岚会突然看她,纵使被谢琮月的安全感包围,还是打了个寒噤。
因为对方的眼神太过骇人,像地狱里的鬼。
在秦佳苒的记忆里,李梦岚永远优雅高贵,端着港城贵妇的调子,带着厚厚的轻易不会卸下的面具。即使是恨毒了一个人,她也会笑。
“先是诬陷我害你妈,现在又来拿这些东西害我?秦佳苒!我对你不好吗!真是贱种!”
谢琮月皱眉,松开箍住秦佳苒的手臂,秦佳苒下意识想拉住他,被他不动声色推开。
他优雅地迈步过去,到李梦岚跟前停下,幽深的目光居高临下。
李梦岚暴怒的情绪硬生生刹车,面前的年轻男人气场过于强势,即使是一言不发,也让人觉得恐怖。所谓寒蝉仗马,即使如此。
谢琮月俯身,修长干净的手指端起茶几上那杯热茶,被秦达荣喝过的,单这个动作都让人觉得纡尊降贵。
下一秒,热茶泼了李梦岚满脸。
“秦夫人,嘴放干净点。”他淡淡地说,继而把茶杯放回原处,甚至礼貌地盖上碗盖。
李梦岚被这一盏热茶泼清醒,狼狈地趺坐在地上,大脑被按了暂停键,一时间所有的喧嚣都变得遥远,周围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她,要剖开她。
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她没有想过会有被揭穿的一天。
“彤儿到底是不是秦家的孩子。”
秦达荣平静而缓慢地问出声。
李梦岚呆着,一动不动。
秦佳彤彻底愣住了,“爷爷!你在说什么啊?我、我怎么不是秦家的孩子?我.....我.....”
她猛地走上前,双手抓住李梦岚的肩膀,一双琥珀色的眸魔怔地看着她,“妈咪!你说话啊!我怎么不是秦家的孩子?我怎么就不是!”
“爷爷!”秦佳彤见母亲不说话,又去看秦达荣,眼泪大颗滚下来,哀求道:“爷爷....您不要相信这些.....”
秦达荣没有说话,握着拐杖的手背凸着苍老的血管,他注视着这个被自己捧在手心的孙女。
忽然他混浊的眼睛瞪大。
眼前这双眼睛.....是琥珀色。
李梦岚是黑色的眼睛,秦世辉也是黑色的眼睛......整个秦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是黑色的眼睛,包括秦佳苒,甚至是有外国血统的秦佳茜。
唯有秦佳彤是琥珀色的眼睛。
眼睛,血型,并不相似的长相.....种种种种,无一不在宣告着,秦佳彤不是秦家的孩子。
“爷爷.....”
“住口!!”
秦达荣握着拐杖,连连击打着地板,发出咚咚的声音。
这声音像钉子,击进李梦岚的身体,她忽然笑了声,然后就是咯咯笑,跟发了疯似的。
在一旁隐忍的秦世辉终于忍不住了,冲过来一把推开秦佳彤,然后狠狠甩了李梦岚一耳光,“贱人!你背叛我!”
这一耳光彻底将李梦岚打醒,她撑着茶几站起来,指着秦世辉的鼻子:“我背叛你?我背叛你?你这个管不住裤/裆里二两肉的公狗,成天拈花惹草,你居然好意思说我背叛你?”
“人模狗样,色厉内荏,实则什么本事都没有,就只知道搞女人,就准你在外面搞出野种,不准我跟别人生孩子?嫁给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
李梦岚是多么高傲的人,从小出生优渥,相貌好,学历高,可谓是标准的千金大小姐,若不是家里生意出了问题,父母逼她嫁给秦世辉,她怎么可能看得上秦世辉这种材大志疏,吃喝嫖赌的二世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