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听了,都不由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她复婚的事,是不是还没有动静?”
童辛楠摇头,“没有,听她说,是和吴庆军闹了点意见,我估摸着,还是会复婚的吧,她还挺惦记两个孩子的。”
说到这里,童辛楠又有些歉意地道:“小羽,这回真是麻烦你和妈妈了,这么远,还让你们回来一趟,连累小星星都要离开妈妈。”
秦羽道:“没事,我有十年没回来了,也想回来看看。”
接着问起占了她们家房子,还在院子里搭了一个窝棚的小夫妻俩来。
童辛楠道:“我们不怎么搭话,也说不上好相处不好相处的,”顿了下,叹道:“小羽,我和你说实话,这些年,我不敢和人起冲突,他们过分些,我也只能避让。有时候我也能理解怀安,好像这场革命一来,我们天然就低了人家一等一样,他是积累了太多情绪了,自个已经没法消化。”
妯娌俩正聊着,沈凤仪就带着小星星和小南瓜回好了,让他们帮我们小南瓜打一场架。”
小南瓜的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显然对奶奶说的这件事很是期待。
童辛楠有些担忧地道:“妈妈,要是闹太大了,那些孩子的爸妈会不会举报我们家啊?”她家是黑`五类家庭,遇到事情,即便她家有理,闹起来也是没理的那个。
小南瓜有一次放学回爸爸需要接受改造,我也需要接受改造,因为我是坏种的崽子,我身上的血也是罪恶的,妈妈,我爸爸不是坏人对不对?”
她当时心都要碎了,却不敢找那些小孩理论,只能告诉小南瓜,他们没有错,他的爸爸不是坏人。
现在听婆婆说,还要打架,心里不觉就紧张起来。
沈凤仪摆手道:“你放心,我都说了,扯不到我们小南瓜身上来。”
沈凤仪又进屋找长子道:“这件事情,我给你解决了,你自个也要打起精神来,日子是难过了些,但华国不是你一个‘黑`五类’,你至少还有妻有子,有我这个快八十岁还给你操心的母亲。”
说到这里,沈凤仪吁了口气,缓声道:“你要真是没想头了,要的不是你自己的命,是我这个老婆子的命。”
许怀安倏然抬头,喊了一声:“妈!”
沈凤仪握着儿子的手,轻声道:“答应妈妈,好好生活。”这句话说完,老太太的眼里也噙了泪,她这一路风风火火地回来给儿子解决问题,一点情绪都没有露,直到这时候,握着儿子的手,心里才有一阵阵地后怕起来。
这个儿子,她埋怨归埋怨,生气归生气,到底是曾经带给她无限期待和幸福的长子,要是真走到了末路,她想想心口都发颤。
许怀安也被母亲的情绪感染,温热的眼泪从眼眶里掉了下来,“妈,儿子现在觉得,这辈子唯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好好孝顺你老人家,为着不相干的人,让你生气、失望。”
沈凤仪摆摆手,“牙齿还有磕到舌头的时候,更何况你是一个人,不可能事事都能顺我的意,怀安,那些都不重要了,你看到小星星没,是不是和小华小时候长得很像?这也是你外孙女。”
许怀安点头,“是,和小华小时候很像,笑起来还有两个小梨涡,让人看了心都要化掉。”
沈凤仪道:“怀安,往前看,活着就还有希望,苦难的日子总能熬过去的。”
许怀安应了一声。
第二天一早,沈凤仪就给孙子书包里装了一些糖果,叮嘱他道:“今天你的任务就是护好这个书包,等吴亚军他们把那些混子娃打得哇哇哭了,你就当着他们的面,把这包糖果分给吴亚军他们。”
小南瓜点头。
小星星仰着头道:“太太,我能去看看吗?”
沈凤仪摇头道:“你太小了,还不能给你小舅舅帮忙,等我们小星星再大一点。”
小星星牵着太太的手,恳求道:“太太,我想去学校玩。”
小南瓜红着脸,轻声道:“小星星,舅舅现在还不能保护你,等舅舅可以保护你了,一定带你去学校玩。”
小星星伸出了小手,“小舅舅,那我们拉钩。”拉好钩以后,小星星又道:“小舅舅,你不要怕,我们回来了,我们会保护你的,他们要是再欺负你,太太就去胡同里给你喊人报仇。”
说着,还捏紧了小拳头。
小南瓜的脸红得发烫,这件事他本来不想让爸妈知道,3月25日那天,他回来的晚些,爸爸就去找他,没想到就看到他被同学们往泥坑里拖,他们人多,他一个人反抗不了。
爸爸爸爸是黑分子,也是要被批判的,爸爸没有理他们,把他从泥坑里拉了起来。
那些人就一直追着他们扔石子,爸爸把他护到了怀里。
从那天以后,他就发现爸爸开始有些不对劲,经常走神,白发越,让他不要去上学了。
秦羽见孩子低着头,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脸,“小南瓜,打不过他们不是你的错,你还是个小朋友,本来就需要大人的保护。”
沈凤仪也叮嘱孙子道:“以前你爸妈不好出头,现在奶奶回来了,这条胡同里都是咱们老邻居,这次哥哥姐姐们要是不能把他们打趴下,奶奶就给你找胡同里的叔叔婶婶帮忙,你胆子大点,要想别人不欺负你,你自个就得先立起来,知道吧?”
小南瓜红着眼睛道:“奶奶,婶婶,我知道。”
说完,就背着沉甸甸的小书包,上学去了。
小星星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担忧地问道:“太太,我们要不要悄悄跟着小舅舅啊?他就比我大一点点。”
沈凤仪笑道:“没事,没事,胡同里好多哥哥姐姐给他帮忙,他今天肯定打胜仗回来。”
傍晚,许怀安不放心,还是偷偷去学校接儿子,在学校附近的一个胡同口,就看到吴向前家的小儿子带着胡同里的大娃娃们,把那几个欺负小南瓜的崽子,一个个踹到了泥坑里,还按着头让他们道歉。
许怀安看了几眼,没再上前,转身走了。
他想,或许真像妈妈说的,是他心理负担过重,将事情想得复杂了些。
许怀安转身到国营饭店买了半只烤鸭,想了想,又去副食品店给孩子们买了半斤桃酥,回家的时候,就看到母亲带着小星星在胡同口等着,小星星看到他,又蹦又跳,喊着“大外公!”
许怀安站在那里,望着身高已有一米左右的小娃娃,眼前的娃娃似乎和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娃娃重合。
四五岁的小侄女,常常也是由奶奶牵着,站在那里等他们回家,他想,他这条命,是由家人救的。
沈凤仪看了眼他买的东西,心里知道,儿子这一关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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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10月1日,小华在家里给女儿讲故事,徐庆元问她道:“小华,今天要不要带小星星去外面公园玩?”
小华头也没抬地回道:“不,这一个月都要少出门。”
徐庆元微微皱了眉:“怎么了?”
他这一问,小华倒愣住了,抬眼看着他,想了想道:“换季了,孩子易感冒,在外面玩的一身热汗,风一吹就着凉了。”
徐庆元点点头,没有再说,弯腰抱起女儿道:“爸爸带小星星荡秋千好不好?”
小星星笑呵呵地跟着爸爸去了。
许小华微微吁了口气,现在是10月了,再有十来天,四个人的小团体就会被粉碎,这场十年的劫难,也就结束了。
晚上,临睡前,徐庆元见妻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问道:“小华,怎么了?”
小华道:“没什么,就是有点想荞荞和小南瓜他们,”顿了一下,又道:“觉得这十年,大家都好不容易。”
徐庆元摸了摸她的头,“快熬过去了,不是吗?”
“是,”小华猛然坐了起什么?”
徐庆元低头道:“我是说,难熬的日子迟早能熬完,对不对?”
小华点头,“对。”心里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等重新躺下睡觉,小华轻声道:“庆元哥,我在想等这场灾难过去以后,大家的生活会怎么样?”
“嗯?”
小华道:“比如艾大姐,她等的那个人会回来吗?比如郑楠,她陪着章厉生熬了最难熬的日子,还生了两个孩子,章厉生会感激吗?还有大伯、刘哥他们,这些年背着这么重的包袱,没法养家,甚至没法保护自己的孩子,他们的生活能回到以前吗?”
徐庆元轻声道:“小华,你问的这些问题,现在没有人能回答,人性在不同的阶段,总是呈现出不同的一面来。”
小华又问道:“庆元哥,如果有的选择,你想去哪里工作?”
“华国科学院。”徐庆元说完,又道:“小华,这些问题在外面不要和人讨论。”
“我知道,我才不敢。”这时候,小华才隐约意识到,其实以庆元哥的脑子,大概早就从她的话音里,听出来了一点东西。只是这些年来,他不敢问,一个人努力地填补着她话里话外的漏洞。
10月10日,小华下班,忽然听见广播里传来一则消息,四个人的小团体被粉碎了。
她抬眼望着周围的同事们,见他们都呆愣楞的,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一样,胸腔里忽然就荡生了一点热血,带头鼓起掌来,周围的人朝她看了过来,也慢慢地抬起了手,开始鼓掌。
小华的手拍得很用力,当即就返回去和张松山说要请一天假。
张松山也刚听了广播,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小华,你请假做什么?”
小华道:“我要去告诉艾大姐这个好消息。”
“什么消息?”
小华道:“这场浩劫结束了,历史的错误即将能得到拨正,她是没有错的。”艾大姐在乡下,怕是还不知道,她想早一点告诉艾大姐,一切都结束了,她可以去找那个人了。
等从张松山的办公室里出来,小华骑着车,迎着秋季微微干燥的晚风,朝家里去,一路上看到好多人站在路边,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广播里的内容:
——“我就说我没有错,我怎么会是‘黑`五类’呢?”
——“我爸走的时候,他没错的意思吗?他没错吗?”
——“我姑姑的儿子因为父母被批判、被下放,他想不明白,脑子坏了,错误可以拨正,坏了的脑子还能好吗?”
……
小华不敢细听,加快了脚下的速度,等到了自家巷子里,看到奶奶牵着小星星在等她的时候,她忍不住喊了一声:“奶奶,小星星,我们能回家了!”
沈凤仪笑道:“这不都到家了?”
小华摇头,“不,奶奶,我是说,我们可以准备回京市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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