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的,要求流贼散去,那贼首就毫无自保之力,无论哪个贼首也不会同意,但以后复叛之时,戴东珉可以说他当时已经提出防范之策,只是熊文灿没有采纳。熊文灿是总理,他本可以直接上报招抚,今日堂议同样是为了分担责任,无论反对还是赞成,都会有文书记录,所以在场人等都不会明确说赞同还是反对,以免
增加自己的风险。
堂上名曰议事,但参与的人各有打算,互相提防着生怕自己露出破绽,言辞都尽量灵活,但庞雨看得出来,余应桂和戴东珉确实不想招抚。
“张总镇思虑周全,若是张献忠假意就抚,此计大为可行。”大堂上还没一个人赞成招抚,熊文灿接着又点了陈洪范。
陈洪范对着几个文官一一施礼,余应桂看起来对他印象不佳,并没有丝毫回应。陈洪范略有些尴尬,咳嗽一声开口道,“下官以为招抚不妨一试,若凡作过贼,便一味赶尽杀绝,那贼子断了退路岂能束手就戮,必定困兽犹斗,不但兵将死伤必
重,征伐之间又有多少苍生无辜殒命,是以招抚非仅为平贼,也是保民之策。”
此时余应桂的声音打断道,“好一个保民之策,渑池、车厢两次招抚,是保民抑或戮民不问可知,若这献贼再次抚而复叛,陈总兵可愿一身担了这干系?”陈洪范抬眼看看余应桂,声音低了一些道,“余军门息怒,下官并非觉得定要招抚或定要剿杀,下官的意思是,贼中亦非一概冥顽不灵,若能善加甄别,招抚之后
便少了一部贼,而多了一部兵,此消彼长更利剿灭那些冥顽之徒,如此才平贼有望。”
余应桂手一抬要反驳,熊文灿及时打断他,不让他掌控堂议的风向,当下点了让左良玉发言。左良玉并没有立刻开口,他等了片刻才道,“这些贼子都不可信,他既是求抚,该当以朝廷为主,指定他在何处驻扎待抚,咱们官军都有个信地,岂能他选在谷城
便就此住下,他以为是他家自己的地呢。”庞雨在他下首,左良玉发言声如洪钟,神态间从容自若,根本没有许自强那种面对文官时的谨小慎微,反而像在自己大帐中吩咐手下。对着熊文灿这个兵部尚书
都是如此,也难怪张国维指挥不动他。
余应桂此时脸色才稍缓,对着左良玉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左良玉接着大声道,“方才二位军门说得有理,张贼必须自证心迹,原该杀李自成马守应这般的贼首,只是仓促寻不着这两贼,追剿太过费时。下官觉得换个法子
,张贼既求抚,就让他亲来襄阳上表,是不是实心求抚,一试就知道了。”那边余应桂大声赞同,后面的参游将领也在低声议论,应当都是赞同左良玉的。襄阳官军云集,里面跟张献忠有仇的数不胜数。若真的让他来襄阳上表,就是羊
入虎口一般,以西营这些年实打实欠下的血债,九成九是不敢来的。
庞雨观察了一下熊文灿,眼下这堂上除了陈洪范,全都是反对的,只是怕追究不敢明说罢了,他不知道熊文灿最后怎么了局。
“庞副镇,你两度大破流贼,想来对平贼之事多有考量,对此招抚之事该当作何料理?”庞雨回过神来,他知道熊文灿多半会点到自己,现在庞雨有求于他,双方利益交换颇多,熊文灿必定是想要庞雨支持,但余应桂和戴东珉又是地方大员,一个管
辖武昌,一个管辖襄阳,若是得罪厉害了,熊文灿的指令也可以阳奉阴违,给庞雨找一堆麻烦,这种两难的命题,唯有一把稀泥才能解决。他先向几个文官和总兵见礼,然后恭敬的对着熊文灿道,“如陈总镇所言,流贼既求抚,便是有悔过之心,不宜一味拒绝。流寇多年来剿杀不净,非因其强实因其流,今天下贼营不下百数,十年贼氛三月之内恐难尽除。此番求抚二人前为巨贼,尤其张献忠实为群贼之首,下官多番与其交战得知,召集群贼合营流窜多出自
此人,若张献忠就抚,当可令余群效仿,是以此二人之招抚,又不仅二人之招抚,而是天下贼之招抚,实乃平贼要害。若果真抚局得成,天下太平可期。”
旁边的左良玉微微动了一下,显然他没料到方才的一番鼓动丝毫没起作用。“然则二位军门及二位总镇所忧也不无道理,此等巨贼就抚劣迹斑斑,有剿平之力方有抚平之机,不论其求抚之意是否真切,亦应有所防备。是以大军仍需停驻左近,以泰山压顶之势震慑宵小,由大人派员着实点验兵马,指定起驻扎之处,待抚局已成,或用于平虏或用于剿寇,以收抚局全效,若其但有异动,大军雷霆一
击,同样也是平了。”
那边的余应桂这次没有起来反驳,大概方才已经表述得差不多了,犯不着跟一个副总兵斗嘴。
现在有地位的文武官员都已经表态,没有人赞同招抚之事,提出的都是困难,庞雨想看看熊文灿如何收尾。“庞副镇所言颇有见地。”熊文灿不慌不忙的扫视一眼堂中,“此间堂议,招抚条款众议不一,但无反对招抚之人。各位对条款的见解,可向另上奏本,好让兵部
知道。”庞雨差点惊讶得张嘴,堂中这么多人的意思都是不赞同,熊文灿竟然抓住众人不敢明确表态的要害,全部都归类为不反对,这都不算太极,而是乾坤大挪移了。现在主干便成了招抚,剩下的只是招抚条款的枝节,而且他也明示了,不会上报众人的异议,要各人自行奏本,这里大部分人恐怕不会冒着得罪五省总理的风险
去单独上本。
出乎庞雨的意料,余应桂和戴东珉此时反而很平静,似乎早知如此。熊文灿坐直身体,一改先前的温和口气,“张献忠、刘国能已正式上表求抚,照此堂议本官决定接受二人就抚之请。寇本是民,迫于生计一时走了迷途,既有反悔之心,该当准予悔过自赎。平贼事关天下苍生,非我等一言可决,招抚与否,本官将上奏兵部并皇上定夺。攸关克期平贼大计,自今日始,未得本官令信,一应
兵马不得攻打待抚各营,亦不得挑衅生事,违者以破坏抚局论处。”现在熊文灿有堂议的一致决定,又要上报兵部,最后作决定的是皇帝,他成了一个二传手,无论皇帝是否同意招抚,若是未能三月平贼,也有个推脱罪名的理由
,若是三月之内平了贼乱,他就是本朝的大功之臣,以后叛乱的责任又在地方巡抚身上,看起来是四平八稳。
大堂上一片安静,大家神态各异,但没有一个人再站起发言。
熊文灿威严的扫视一圈后,宣布堂议结束,径自从侧门退堂,余应桂和戴东珉等熊文灿走后,没有再与各武官交谈,也立即离开了大堂。
一群武官走在最后,庞雨让三个总兵先行,到了大门外时,家丁纷纷牵来马匹,将官依次在上马石处骑乘,庞丁带着亲兵侯在那里。轮到左良玉时,他在上马石前停下,转头看着庞雨,“庞兄弟,皇上那里一点头,八贼就要跟咱们一样领饷吃粮了,反倒咱们,没准要去跟建奴打生打死,这道理
到何处说去。”
他说罢嘿嘿一笑上马离去,庞丁在旁边听到了,凑过来低声问道,“少爷,左良玉是啥意思。”庞雨笑笑道,“是他的猜度罢了,不过今日他说的辽东败坏恐怕是真的,搞不好建奴何时就进了关,时不我待了,咱们得加快些才行。你记下,让安庆银庄四月前
在武昌和襄阳开设好银庄,给江帆和刘若谷去急信,暗哨营和银庄尽快去京师布置,不管用什么手段,三月之前必须拿下扬州所有码头。”
……
谷城白沙洲,汉水在此拐了一个弯,流向由东改南,纵贯湖广北部之后汇入大江。
白沙洲是汉水的冲击平原,以前是肥沃的土地,坐落其间的村落早已残破,但随着西营的到来,白沙洲再次热闹起来,田野中到处都是宿营的人。
“当家的,痛得厉害了。”
女人满头的汗水,不停的呼痛,汪大善手足无措的守在跟前,用一只手摸着女人的肚子。
“汪家的这是要生了,你去打水来。”说话的是许柱家的女人,她急急过来,似乎比较有经验。
汪大善像抓到救命稻草,答应一声后赶紧往外跑去找水。
刚跑了两步,就听到许柱在大喊,“都过来听二老爷吩咐!”
汪大善惶急的停下,见到小娃子也在,立刻对他道,“禀老爷知道,我,我家女人要生娃了”
小娃子冷冷道,“二长家说过来听吩咐,让那女人不许叫,再叫砍了脑袋。”许柱媳妇低声说了几句,女人的声音果然小了。二蝗虫从后走来,他是掌盘子,手下的管队和各家厮养都围拢过来,也有好几十人,汪大善一见到二蝗虫,连话
也不敢说,只能焦虑万分的留在原地。“八老爷吩咐,自今日起咱们就驻扎在这儿,招安了便是官军了,以后得有规矩。”二蝗虫偏着脑袋,“管队五家结保,未得掌盘子同路,各长家不许出营,严禁抢掠烧杀,各需米豆由各哨宝纛旗平买平卖,各家买的自己出银子,厮养必有长家带着才许出营,各家厮养每十户结保,无论捡柴打水必得三人同路,谁家跑了
人,其他各家一律砍了脑袋。长家隐瞒不报者,在他处抓到,长家连坐。不同家的厮养不许私下说话,长家见了一律送掌盘子问审,被老爷查见,长家连坐……”女人低沉而痛苦的呻吟声,汪大善双手颤抖,他们已经变成了官军,以后就不怕官军来打杀了,后面的条款很严厉,不算好消息,但跟招安相比又不算什么,汪
大善心中焦虑,二长家后面说的都没听到。过了好一会,二长家的声音终于停了,旁边的厮养开始离开,女人的声音又开始尖利起来。汪大善回过神来,知道二老爷讲完了,正要去打水时,突然被人拉住
,汪大善回头一看,竟然是那李老头。
“姓汪的。”李老头低声道,“你杀的许家那娃,我都看到了。”
汪大善脸色苍白,全身不停颤抖,女人惨烈的叫声中,李老头低沉而冷漠的声音继续道,“你还想跑回家去,那叫啥松的去处。你别想跑,老儿会盯着你。以后把你的粮分一半给我,否则老子就告诉许柱和小娃子老爷,看你两口子怎死的。老儿不怕你
杀,杀了也干净,只要活着,老儿就要吃饱饭”
李老头用嘶哑的声音说罢,盯了汪大善片刻扭头离开了,汪大善呆立在原地,全身几乎无法动弹,连眼珠也难以转动。
正在此时,一声婴儿的啼哭传来,汪大善僵硬的身体抖动了一下,缓缓抬起了头,苍白的面容逐渐扭曲。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