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稀里哗啦,打湿了土面,灰化作泥点子溅在他们的鞋面上,裤腿上。
陈子轻把衣服搭在竹竿上,宁向致细细看他, 总担心他想不开, 这一看发现他比自己想象得要好。
宁向致问道:“你要养着送终的那头老水牛呢?”
“死啦。”陈子轻拍打衣服。
宁向致忍俊不禁:“你还真给一头牛送终了?”
“笑什么,做人最重要的是言而有信。”陈子轻白他一眼。
宁向致推推老花镜:“是,是。”
他到这岁数还穿白衬衫跟黑西裤,斯斯文文的,没什么脾气的样子。
陈子轻把桶里的水倒掉。
那水开叉,一小条流到宁向致的脚边,他没站开,无所谓的被弄脏鞋底:“世事无常,当初我想着,你男人走了,你有我照顾,哪知道他走了,我照顾不上你了。”
陈子轻心说,要不了你照顾,我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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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向致一待就是一天,到了傍晚,太阳下山了,他问陈子轻要杯水,拿出带过来的一些药,分批吞咽了下去,气色还是差,跟死人一样。
陈子轻在院里劈柴火。
宁向致就这么看着他劈,看得眼睛酸涩,心头空荡:“南星,我下回不一定就能来了。”
陈子轻顿了顿,明白道:“你保重。”
宁向致直截了当地问:“我死了,你会去看我吗?”
陈子轻说:“不会。”
宁向致深深看他:“看都不看?我们好歹相识一场,共过事,我教过你药品上的东西,我们还从年轻时候到现在都没断过联系。”
陈子轻一斧头下去,干柴一分为二,他用不解的眼神迎上宁向致的目光:“缘分就那么浅,干嘛非得搞这些呢。”
宁向致沉默了一会,释然了:“也是。”
末了又起波澜:“那下辈子,”
陈子轻摆手:“下辈子更浅,下辈子你遇不上我。”我要去新的任务世界。
“谁说得准。”宁向致把眼镜推上去,随意摁了摁湿润的眼睛,“要是遇上了,我给你当哥,你有什么事我都给你当着。”
陈子轻不给面子地说:“别了,我有哥,津川说要做我哥。”
宁向致面部漆黑,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秀恩爱。
他呢,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吃味。
“下辈子都约好了啊。”宁向致阴阳怪气,“你男人当你哥,那你们不就不能处对象了,他怎么不接着当你小叔子,接着和你在一起,睡够了吗?”
陈子轻瞪过去:“谁说的,你不懂。”
宁向致心道,我是不懂,他都不在了,你守着他的小破房子干什么。
哪天风大点,都能把屋顶和你给掀了。
宁向致捏着眼镜深呼吸,他这辈子娶过一个妻子,喜欢过一个人。
妻子多年前就成了前妻,喜欢的人就在眼前,没变过。
最初瞧不起看不上的乡下寡夫,只以为是他粗俗的欲||望,谁曾想就这么个放心里去了。
宁向致临走前非要煽情:“南星,能抱一下吗。”
陈子轻毫不犹豫:“不能。”
宁向致差点没当场气昏:“你给他守寡?”
陈子轻给了宁向致一个“要你管”的眼神,他继续劈柴。
宁向致哀怨地叹息:“明明是你先喜欢我,勾搭我的,怎么就让他得到了。”
陈子轻不耐烦:“多久以前的事了,提这个干嘛,走吧走吧。”
宁向致落寞地转身。
背后传来声音:“路上看着点,别死哪个土坑里了。”
宁向致潸然泪下,他苦撑着身体来这么一趟,有这句话,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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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没有再见过宁向致,也没去送他最后一程。
只在村里人的嘴里听说他死了,葬在县里的什么墓园。
没过多久,宁家人把宁向致的坟迁到了下庙村的山上,据说是他托梦,要回到老家。
老家不就是下庙村吗。
宁向致这一回来,山里就又多了一个坟包。
陈子轻去看梁津川的时候,顺便看的人越来越多了。他在村里过一天是一天,岁数大了还要被原主妈催婚。
原主妈让他找个好人,找个老来伴。
陈子轻不吭声。
“儿子,你忘不掉津川?”原主妈满目苍老,“你能忘掉柏川,照样也能忘掉津川。”
陈子轻说:“不一样。”
原主妈不懂儿子的意思:“怎么不一样,他们不都是你老板。”
陈子轻我剥着干荔枝吃:“我不喜欢梁柏川,我只喜欢梁津川。”
老人家让她的宝贝儿子给整笑了:“你这说的什么话,你第一个老板是你自己选的,你抢的,你跟我说你不喜欢。”
“你要气死我,我就知道,你一直想把我气死。”原主妈在床上捶心口,嘴里哎哟哎哟地喊着,“我怎么还不死,我这老不死的。”
陈子轻在床边蹲下来:“妈,你别管我了好吗,你让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求你了。”
原主妈不喊不叫了,她虚弱地说:“我还不是担心我走了,你一个人……”
陈子轻给老人顺着心口:“我不有五个姐姐吗。”
老人忧心忡忡:“她们都有家,哪能管的了你多少,再说了,她们岁数也大了,你三姐还有病。”
陈子轻说:“那就看命吧。”
原主妈拉着他的手:“儿子,你真的要自己过到老?”
陈子轻垂了垂眼:“津川看着我呢。”
“什,什么?”
陈子轻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他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
原主妈大惊失色:“鬼……有鬼?!”
“妈,不是鬼,是津川。”陈子轻边说还边看向身边虚空。
原主妈一直就怀疑下庙村邪门,这回很轻易就信了儿子的话,她吓到了,终于不提儿子的亲事了,再也不提了。
.到这时,也就是梁津川死后的第二年,下庙村还是有不少人的。
陈子轻以为他预想的某种可能不会发生。
谁知命运在后面做了安排。
十里八村祭祀的大日子,下庙村自然也不缺席,村里人要孩子们回来,不管多忙都必须回来,少一个就不吉利,于是在外打工,在外工作定居的都回来了。
村里路修好了,不用像从前那么走着去庙会了,好几十个座位的大巴车停在村里,一家一家的上去。
早上七点出头,两辆大巴车迎着晨风出发了。
到路上的时候,后面的大巴车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撞上了前面的大巴车,两辆一起被撞到了山下。
很高很陡的山,两车的人都没了。
梁云没在车上,因为她妈不在了,没人逼她融入大集体,她也不在乎什么吉不吉利的。
陈子轻也没去,他当天发烧生病了。
所以整个下庙村只有他们,和行动不便的几个老人活了下来。
梁云和那些村民的亲戚一起去收尸,她看到一具具尸|体被放在路边,当时没多大感觉,回去就病倒了。
当梁云病得神志不清的时候,看到她妈站在床边,她一下子就明白为什么她妈这些年站在床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了。
是在等她。
梁云走了,跟着妈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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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把梁云埋了,坟在她家这边,跟她爹妈一块儿。
“二婶,二叔,小云去找你们了。”
“你们接到她了吧。”
陈子轻折元宝:“二婶,你别说她,她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
元宝尽数烧成灰烬,随风飘得到处都是。
陈子轻吸了吸鼻子,有些怅然地环顾四处,这下庙村的人,基本都在地底下聚上了。
地底下仿佛才是活着的下庙村,而地上的下庙村是个死村子。
陈子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他怎么还没走啊。
直觉也不灵了是吗?
陈子轻往山下走:“444,你忙不?”
系统:“说。”
陈子轻可怜兮兮:“不忙就陪我说说话吧。”
系统:“带的一堆宿主,就你事最多。”
陈子轻苦哈哈:“我多惨啊。”
系统:“哪个宿主不惨,刚进任务就嗝屁被大卸八块喂狗的都有。”
陈子轻听得缩了缩脖子:“那么惨吗,还有凶杀案。”
系统:“怎么,要找安慰?”
陈子轻想了想:“算啦,我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同行们的痛苦之上。”
系统:“……”傻冒。
陈子轻撇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扫着灌木往前走:“444,还好有你陪我。”
系统:“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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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个年头,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下庙村。
是蒋桥。
他是客人,也是家人。
村里荒凉,蒋桥走在陌生又熟悉的乡间小路上,这是他认祖归宗后第一次踏进这片土地,放眼望去都是孤寂。
蒋桥不是空手来的,他带着一袋子纸钱去山里,一个坟一个坟的找。
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养父母的坟。
蒋桥给他们烧了一把纸钱,他继续找,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寡夫。
找不到。
不清楚埋哪儿了。
蒋桥索性走到哪,就把纸钱洒到哪。
一阵山风吹过,明月皎洁,漫山遍野都是坟包。
……
蒋桥回到村里,他打算去家里走一走,去小时候睡过的床上躺一躺,让他意外的是,村里竟然还有个活口。
陈子轻吐掉嘴里的茅草,眯着眼睛看呆掉的蒋桥:“稀客。”
蒋桥堪堪回神,他难以置信地快步过去,情绪激动视野模糊,口中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你没死啊,李南星,你没死,你还活着,你没死。”
陈子轻一言难尽,对啊,我没死啊。
蒋桥调整情绪:“整个村子是不是,就剩你了?”
陈子轻点头:“现在就剩我了。”
蒋桥说:“你成守村人了。”
陈子轻没接这话,他不想的,谁想啊。
除了村里人,原主妈走了,三姐也走了,他送走一个又一个。
一年就清明的时候热闹点,村民们的各家亲戚来给他们上坟,吊子被风吹得哗啦响。
陈子轻当天忙得都烧不过来,得从早烧到晚,沾一身焚烧的味道。
蒋桥的声音打断了陈子轻的思绪,他说自己没有娶妻,一个人在国外生活。
陈子轻边走边说:“我瞅着你过得蛮好。”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蒋桥前言不搭后语,“你是谁?”
陈子轻没跟他打太极,直接来一句:“你管我是谁。”
蒋桥:“……”
这家伙怎么比年轻时候还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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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桥的原计划是回来看看养父母就走,他碰到了故人就留下来过夜。
陈子轻平时自己随便吃点,这会儿多了个人,还挑三拣四,他让对方滚蛋。
蒋桥死皮赖脸,不肯滚蛋,他不敢提要求了,有什么吃什么。
陈子轻炒了两个菜,自顾自地吃着。
蒋桥没什么胃口:“山里那些坟,是你挖的吗?”
陈子轻摇头:“不是,他们有亲戚,用不到我挖。”
蒋桥看着他:“那我爹妈……”
陈子轻说:“不也有亲戚。”
蒋桥默了默:“他们肯定怪我吧,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么多年一次没回来过。”
陈子轻随口问道:“你为什么不回来给他们收尸?”
蒋桥把茶水当烈酒,一口闷了,其实他没有接到他们的死讯,是后来无意间知道的,但他没解释,只说:“我怕诅咒。”
陈子轻一愣:“诅咒?”
蒋桥说出从来不对别人说过的信息:“是啊,我一直怀疑这个村子有诅咒。”
陈子轻没否认,他表情复杂:“那你不跟你爹妈说?”
说了,村长会带大家伙迁移的吧。
蒋桥啼笑皆非:“有什么用,他们又不信,信了也不会走,老人有老人的思想,死都要死在家里。”
陈子轻无法反驳。
蒋桥扫一眼他背后长桌上的四个遗像:“是诅咒吧,我去山里看到那些坟,”
“砰”
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蒋桥没往下后了。
堂屋静谧了片刻,蒋桥另起一个话头,他说他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也没活出个花来。”
陈子轻一碗饭见底,没有要搭理的迹象。
蒋桥就主动摊开他上一世的所有,他没被亲生父母找到时的疯疯癫癫,浑浑噩噩,苟延残喘,回到蒋家后没了健康的身体和精气神,很快就病死了。
陈子轻诧异,原来蒋桥上一世那么惨,怪不得他今生离下庙村远远的,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那你这一世大改变,跟上一世比起来,不就是活出了花。”
蒋桥不以为然:“只是有钱了而已。”
陈子轻夹盘子里的菜叶吃:“钱能解决很多烦恼。”
蒋桥耸肩:“钱也不是万能的。”
陈子轻懒得跟他掰扯了。
蒋桥似乎是在国外憋久了,一股脑地讲了一大堆,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他也不管陈子轻给不给反应,就说。
说得饭冷了,菜凉了,院墙上的鸟飞走了。
蒋桥感慨:“我在亲生父母身边陪着他们,亏欠了养父母。”哪怕他这些年都有跟他们通电话,也在村子以外的地方见过面。
陈子轻端着碗筷去厨房:“有得必有失。”
蒋桥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我早点回来,早点和你聊,心里头说不定能轻松很多。”
陈子轻说:“你早点出现,我不一定就乐意陪你闲扯。”
蒋桥凝视他白色的后脑勺:“那你现在怎么?”
“看不出来吗?”陈子轻没好气,“我闲得发慌。”
蒋桥唇角抽搐,看出来了。
接下来两个月,蒋桥都在村里待着,他接到国外的电话有什么事,不得不返程。
蒋桥坐在驾驶座,透过车窗对陈子轻挥手:“南星,我过段时间再来。”
陈子轻目送车子消失在村口,他挠挠一头白发,冲凑热闹的野猫“喵”了一声,野猫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过段时间下庙村八成就一个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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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的这副身体生日这天,他跟梁津川资助过的那些孩子私下里约好了,一起带家眷来看他。家里人多得站不下,小孩们乖巧地喊他:“爷爷好。”
“诶。”
陈子轻坐在屋檐下,手上拿着厚厚一摞红包。
现如今的小孩条件好,他们从小就有的吃有的喝,没穷苦过,但他们都在大人们的教导下,开开心心的排队磕头,领红包,祝爷爷身体健康,爷爷长命百岁,爷爷快快乐乐。
陈子轻收了一箩筐的祝福。
大人们在厨房忙活,也给陈子轻打扫门前,收拾家里家外,孩子们围着他转,有个孩子指着堂屋的其中一个遗像问:“爷爷,这是谁呀?”
陈子轻望了眼问话的孩子,他最小,第一次来,屁颠颠的,三四岁,正是好奇的年纪。
“这也是你的爷爷。”陈子轻说。
大点的孩子知道遗像上的人跟爷爷的关系,就起哄说还以为是明星。
陈子轻下意识反驳:“明星哪比得上他帅。”
“爷爷说的是,确实比不上。”
单看遗像是个富家公子,谁能想到他是在乡村里长大的,气质上很不相配。
遗像被一只长了些细纹依旧很白的手拿下来,一寸寸地擦拭。
“爷爷,你别哭啊。”
“妈!你快过来!爷爷哭了!妈!”
“爷爷真的哭了,爸——我爷爷哭了,爸你快来啊——”
“爷爷……”
陈子轻心烦,吵什么吵,不就是哭,有什么大不了的。
遗像上的水迹越来越多,擦不完。
陈子轻难受。
梁津川,我把眼泪掉在你脸上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山里的映山红都开了。
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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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那群知恩图报的孩子们,陈子轻终于等来了小助手的提示音。
【叮,传送进入倒计时,请陈宿主做好准备】
陈子轻马上说:“我准备好了。”
【检测到数据异常。】
陈子轻不明所以,什么异常?
【陈宿主,请将遗物烧给主npc,到时即可登出。】
陈子轻匪夷所思,这次登出竟然还有个前提条件。
梁津川的遗物吗。
陈子轻不用费劲找,所有遗物都在他的屋里,他去拿出来,放在院子里堆着。
有梁津川生前穿过的衣物,用过的物品,还有口琴,随声听,他写的那一幅幅字,奖状,代表事业脚印的报纸。
陈子轻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漏下什么。
等等,
梁津川留下了很多遗物,我也是其中一件吧?
是的,我也是他的遗物。
陈子轻心底震颤不已,他拿出手机给王建华发信息,让老人家给他收个尸。
把他跟梁津川埋一个坟里。
发完信息,陈子轻跑去屋里,他夹着一根烟回到小院,坐在了那堆遗物里面,拨开打火机的盖帽。
他点燃香烟,眯着眼睛吸一口,也点燃梁津川的遗物。
烟在烧,他也在烧。
——梁津川,我把自己烧给你了。!